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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错的不是子我,是世界

    “从羊舌氏和孟氏身上领悟到了忠恕之道?”

    学社内的其余弟子也纷纷发出议论声,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个家族有什么相似之处。

    从家族地位来看,孟氏位列三桓之一,在鲁国实力强大,就算要类比,也应该拿晋国六卿(范氏、赵氏、魏氏、韩氏、中行氏、智氏)进行比较。

    而如果从家族发展的角度来看,虽然孟氏近年来略显衰败,但在鲁国依旧是稳居季氏之下、其余家族之上的地位。

    至于羊舌氏……

    想到这里,少数思维灵活的弟子面色微变,他们好像明白宰予为何要拿羊舌氏举例了。

    宰予躬身问道:“请问夫子,在您看来,叔向与孟孙何忌相比,他们哪个更为贤能呢?”

    孔子回道:“自然是叔向更为贤能了。他辅佐公室尽心尽力,在位期间尽力压制六卿势力。

    在执法上,他端正己身、奉公行事,不会偏袒自己的亲族,也不会借机报复仇敌。

    在进言时,不会因为担心得罪国君便改变自己的耿直,屡次劝谏晋平公减少用度、体恤百姓,率性直言匡正社稷。

    在外交上,他出使楚国,不畏楚灵王暴戾。帮助平公在平丘会盟诸侯,又督促鲁国停止对邾国和莒国的侵略战争,使得两国百姓远离战火。

    叔向是一位古来少有的直臣,孟孙何忌怎么能与他相提并论呢?”

    宰予俯身又施一礼:“我也赞同您的看法。所以在孟孙何忌和叔向之中,我更偏爱叔向。

    但在他们各自的孩子中,我却更羡慕孟孙何忌的儿子孟孙彘,而不是叔向的儿子羊舌食我啊!

    所以我在使用忠恕之道换位思考后,即便还是不能赞同孟孙何忌的做法,但也至少可以慢慢理解他为何要那么做了。”

    孔子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随后,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之后,孔子起身离开讲坛,慢步走回了房间。

    大部分学生们都看得一脸懵,完全不知道夫子为何要叹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返回房间。

    “怎么了?”

    “子我的话里是有什么玄机吗?”

    “子我!你该不会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了吧?”

    “都怪你!夫子连讲课的心情都没有了。”

    弟子们纷纷向着宰予抛出质疑,有的还想冲上前来找宰予要个说法,但却被子路拦住了。

    子路起身护在宰予的身前,也随之叹了口气,随后开口道:“你们就算有气,也别冲着子我发!错的不是他,而是这个无道的天下啊!”

    “此话怎讲?”

    大部分学生还是没能领悟子路话语中的内涵。

    颜回起身为大家解释道:“叔向一生为晋国尽心尽力,爱护百姓、压制六卿、维护晋国公室,然而他死后没多久,他的儿子羊舌食我便被晋国六卿联手诬告。

    晋侯不仅没有保护羊舌食我,反而听信六卿编造出的谎言,下令处死羊舌食我,夷灭了整个羊舌家族。

    叔向一生尽心尽力,然而他的家族却落了这个下场。

    因此子我才说,他虽然更偏爱叔向,但却更羡慕孟孙何忌的孩子啊!”

    巫马施则喃喃自语道:“夫子曾说过:我从没有看见喜爱仁德就像喜好美色那样的人。或许子我今天举得这个例子就是原因吧。”

    学生们纷纷陷入沉思。

    至于孔鲤,则迈着小碎步走入房间。

    他看见父亲闭着眼睛、正坐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乎正在向祖先祷告。

    而他的手边,则放着那份出自宰予之手、记述着中庸之道的纸张。

    孔鲤乖乖的陪伴着父亲坐在一旁,直到一阵风刮进屋内,将纸张掀起翻飞。

    孔鲤忙不迭的伸手抓住那张纸,发出的响动终于引起了孔子的注意。

    “鲤啊!你是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孔鲤拜了两拜:“您是在忧愁吗?”

    “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忧愁呢?”

    “那您是觉得快乐吗?”

    “没有忧愁,又哪里知道什么是快乐呢?”

    孔鲤愣了半天,觉得不能领会父亲话语中的深意,于是干脆的问道。

    “那您是在想子我的事吗?”

    孔子不回答,只是轻轻点头。

    他摊开手掌,将手伸向孔鲤。

    孔鲤心领神会的将手上的中庸之纸恭恭敬敬的放在了父亲的掌心。

    孔子反复阅读着这张纸,面上的表情时而像是欣慰,时而又像是不安。

    孔鲤终于憋不住了,他径直问道:“您对于今天子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看法呢?”

    孔子道:“我赞同中庸之道,但却很难赞同他关于孟氏与羊舌氏的看法。”

    孔鲤小心谨慎的问道:“可孟氏和羊舌氏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不是吗?”

    “是啊!终究是发生了。”孔子笑着笑着,突然转过身子看向孔鲤:“鲤啊!”

    孔鲤吓得身子一抖,俯下身子,额头贴在地上,拜道:“父亲。”

    孔子抿了抿嘴唇,忽然笑着说道:“如果我有一天做了叔向,你,愿意成为羊舌食我吗?”

    孔鲤听了这话,一点一点的抬起脑袋,他的目光对上了孔子温和的视线。

    “你,愿意吗?”

    但即便孔子的视线再温和,孔鲤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悲哀。

    他胸中情绪上涌,忽的以头抢地。

    “如果您都愿意成为叔向了,那孩儿难道还会害怕三桓吗!”

    “好啊!好啊!既然如此,我可以放手去做了。”

    孔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的眼里含着泪,颤颤巍巍的想要搀扶儿子起身,岂料脚下不稳,手中的纸张飘了出去,人也差点摔倒。

    孔鲤赶忙扶住父亲,他望着地上的纸张,想要去拣,然而转念一想,却又没有去那么做。

    孔子问道:“为什么不去捡起来呢?”

    孔鲤回道:“因为子我说的不对。”

    岂料孔子听了,笑着摇头道:“这就是你错了。阿予的说法虽然不正确,但却是对的。”

    “不正确,但却是对的?”孔鲤还以为父亲是气过头了,于是赶忙询问道:“您是气昏了吗?”

    孔子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他俯身将那张纸捡起,放到了儿子的手中。

    孔鲤疑惑道:“您这是干什么?”

    孔子抚摸着那张纸,感受着纸张上颗颗粒粒的凸起,突然长叹道。

    “如果后人理解我,肯定是因为我教育了子我。如果后人怪罪我,肯定也是因为我教育了子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