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是名士的荣耀——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名士出狱十里八乡都来迎接,时人都认为是荣耀,皇帝过几年之后也得捏着鼻子认错。
可曹操连杨彪都敢拷问,连孔融都敢杀,你还想回乡?行啊,我把你人头送回去。
现在云山摆明了不信任刘巴,如果刘巴不能拿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只怕早晚要莫名死在狱中。
那自己的名声和前程跟这样的莽夫对抗,他肯定是划不来的。
刘巴痛定思痛,感觉自己应该展现出自己不一样的地方。
可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在军略方面也就那样,未必就能符合这种敢偷袭江陵的疯子心意。
至于拉拢荆州的世族方面,云山跟蔡瑁、马良交好,肯定也用不着他。
那他能给云山带来什么呢?
思考几天之后,刘巴又央求狱卒请来了司马孚,他这次又非常客气地向司马孚说起了自己的方略——
“某以为,眼下不应该与刘备冲突。”
“哦?”司马孚一改之前的怠慢,霍得一下挺直身子,让刘巴总算看到了重见天日的希望。
“我军兵少,孙刘兵多,又有水战之利,眼下国事艰难,不是用兵之时。
吾观江东之人早有图谋荆州之念,只恨未能寻到际遇。
我认为将军应该结好江东,许以重利,表周瑜、程普等人俱为将军,甚至可以让丞相封孙权为王。
孙权为了坐镇江东,定会答应此事,如此几年,孙刘反目,我等自坐收渔人之利,岂不美哉?”
“嗯……”
司马孚用力点了点头,像一只轻轻摇着尾巴的大灰狼一样笑眯眯地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好,那我告退,不打扰刘兄歇息了。”
“我……长史不放我出来?”刘巴瞠目结舌,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刘兄还是考虑考虑,考虑好了,自然放刘兄出来。”
刘巴这下彻底傻了,他见司马孚翩然起身,眼看就要出门,心道下次再叫狱卒去叫只怕都不行,他赶紧一个虎扑冲上去,狠狠擒抱住司马孚的双腿,颤声道:
“叔达,司马长史,司马恩公!卑下,卑下这性命全都在恩公手中了!还请恩公点拨一二,我要是能出去,一定不忘司马恩公的大缺……大恩大德啊。”
“哎,怎么能这么说,快快请起。”司马孚叹了口气,伸手扶起刘巴,自己也从容做好,笑道,“话说刘公来投,这义气确实让某感动非常,但刘公来投,难道就没什么条件?”
刘巴忍不住长身而起,更咽道:
“我对曹丞相的忠诚,天地可正日月可鉴,我愿意为曹丞相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哪里还要什么条件?”
“这就对了。”司马孚态度非常好,微笑道,“兄忠肝义胆,可我等……咳,我等都有一家人要养活,没有刘兄这样的壮志,倒是让刘兄见笑了。”
“这……”刘巴瞠目结舌,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喃喃地道,“恩公的意思是,得,得让我……让我……”
司马孚挥手遣散狱卒,笑吟吟地道:
“哎,算了,我就明说了。
我等出来报销汉室,还不是为了生计?云将军出身贫寒,家中缺少用度,又频频将赏赐分给属下,现在一天只能吃五顿饭,我见犹怜。
曹公子来荆州之后,穿不得蜀锦,骑不得骏马,左右不过五六十人,所用玉佩、宝剑都许久不曾更换。
某就更别说了,自从来荆州帮云将军做事,我都没来得及在襄阳治产业,可军中、家中,国事家事本为一体,若是久久没有钱粮,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刘兄能拿出一个法子,让我等不这么拮据,我保证云将军一定将刘兄引为知己,到时候某还要拜谢刘兄才是。”
刘巴的嘴唇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痛苦地低下了头。
怎么,怎么会这样啊。
他从小在荆州世族长大,并不是没有见过那些世家好事鬼蜮的伎俩。
蔡瑁、蒯越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简直丧心病狂,不断攫取更大的权力,这些世族各个都没有多少文化,展现出的贪婪、粗鄙让书香门第的刘巴非常鄙夷。
他本以为投奔代表朝廷正统的曹操之后能一展才学,没想到外表端正,言语清雅的司马孚居然明言要求他给自己、给云山疯狂敛财!
怪不得之前他提出要进攻刘备众人都如此反对。
原来,原来是这样……
“恩公,司马长史,叔达……这,这可是边防重地,不容有失啊。”
司马孚翻了个白眼,脸上已经多了一丝不耐烦,原本的平和清雅也渐渐消失不见。
“你就说干不干吧!”
刘巴痛苦地咬紧嘴唇,一时有点茫然。
就算改朝换代,皇帝是皇帝,世族还是世族,为了自家利益,别说跟刘备联合,就算跟北方的蛮夷联合又能如何?
只要道德底线灵活一点,生活就能宽松一些。
司马孚认定反正曹操刘备孙权谁家做皇帝也轮不到自己家,闲的没事把人得罪死可太蠢了。
嗯,反正曹操的道德水平就这样,曹操一统天下我是忠臣义士,曹操要是没了,我就抱着子建的子侄嚎啕大哭,一样能传下忠义之名。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不适应也得慢慢适应。
刘巴脸上的表情格外沮丧,他呆呆地站了许久,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声音。
“我,我倒是有办法。”
“哦,愿闻其详。”司马孚乐呵呵的道。
刘巴垂下头,痛苦地道:
“江陵西通巴蜀,南及交州,东联吴会,北望中原。
此四战之地,可若是……若是不战,当能财源广进。”
“哦,如何财源广进。”
“之前董卓烂发小钱,百姓宁愿以谷帛相易,也不愿再用铜钱。
丞相屯田,只有军仓官仓有谷,集市中难觅货物。不如先在军中设置官市,在官市中发直百大钱,以酒、珠宝、骏马相易。
只要结好刘备,以粮为本,到时候……到时候必然府库充盈!”
出身荆州豪族的刘巴在军事方面的才能不算特别突出,但他在内政经济方面的才能非常亮眼。
现在乐进已经在马良的蛊惑下铸币,但襄阳、南郡的百姓还好,荆南、交州和周围的百姓都不太喜欢用铜钱,这让刘备也挺苦恼——他很想利用江陵的便利搞好经济,可偏偏擅长经济的刘巴不愿意为他所用。
好在,诸葛亮特别擅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刘巴不愿跟随我们不要紧啊,江陵不是有曹军大将云山坐镇吗?刘巴只要肯出主意,还能在曹军那先运用一下。
刘巴建议云山铸造大钱,跟五铢钱有所区别,先设置官市流通。
官市不是随便谁能进的,相当于有官府背书的交易平台,在这里先兜售一些不太影响民生的奢侈品,交易的对象也是之前在战斗中发财的云山军、刘备军、吴军等等士卒。
只要不打仗,大家可以用江陵为中介,变暗中走私为明面交易,这样交易的效率自然大幅提升,还能含情脉脉的让喜欢储蓄的军士将自己攒下的赏赐通通通过这个平台售卖。
只要市面上的货物多了,钱币的作用自然就会逐渐发挥出来。
而官市交易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徐徐控制交易对民生的打击破坏,不行还可以调头,不仅割了韭菜,也不至于把不该割的韭菜都弄死。
只要不打仗……
司马孚笑呵呵地拉着刘巴的手,微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委屈刘兄了,走,我们去将军府上,今日我等不醉不归。”
这一瞬间,刘巴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后悔的念头。
突然觉得刘备和诸葛亮还是要点脸的。
“我能去许都见见曹丞相吗?”他满是期待地问。
“当然不行。”司马孚一口拒绝,“足下刚刚从刘备那里回来,仍然有些事情嘛,呵呵,足下也能明白。
放心,只要足下做出一些成绩,荆州府库充盈,云将军自然放足下离开。”
刘巴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完全不相信司马孚的鬼话。
人都是这样,只要一个主意在见效,取得了一些成绩,之后就不会轻易更改。
就算云山和司马孚走了,后继之人肯定也不愿意随意更改此事,以防出现什么纰漏难以交代。
他大概要在荆州待好长一段时间。
寒心,当真寒心,只盼着丞相能早点看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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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完完整整读完了刘巴写给关平的建议,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子初果然有大才,可惜……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啊。”
“不能为我等所用,为平儿所用也是一样,正好平儿狠狠教训他一番。”赵云想起刘巴当时的狂态,脸上也露出一丝大仇得报的喜悦,很期待看看刘巴的表情。
有关平作为北方屏障,他们可以专心发展,刘巴的建议正是恰到好处。
“让众将可以去江陵官市,苦了许久,也该让大家享受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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