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里写得清清楚楚。从华阴府境内出发,走水路,沿途一共检查了五次。按照押运粮草的规矩,每一次检查都要称重,还要抽取其中一部分,现场验证质量。
验米还可以说成侥幸躲过。可这称重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陈米失水更多,随便一斤米就有明显的不同。总不可能,沿途的人都给他们贿赂了吧。”陈和指着案卷上的记录,一边用手划拨着。
“有人在暗中帮忙,这是个精通幻术的修士。”宋含章答道。
“你我也是修士,应该更清楚,像这种术法,可一可二,难再三。不到一个月,连续施展五次,什么样的修士能连续五次都施法成功,还不惊动其他人。又是什么样的修士,如此手段,却甘愿受人驱使,到现在竟然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来。”陈和的眼皮一挑,问道。
“看来又是法宗的余孽在作怪。查这个案子,真是来对了。”宋含章立刻放下手中的案卷,对外喊人。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差役推开门进来。
“柳家的案卷,在那里。”宋含章道。
“这柳家是天刑卫抓的,他们的案卷被专门放在另一间屋子,以供天刑卫的人查看,要等他们确认彻底结案之后,才会转到这里。”差役小声地说。
宋含章也懒得计较这刑部瞎改规矩,查案要紧,让两人带路,领着陈和一块去了。
却说这时已近戌初时刻,这天光还似白日一般,无日无云,足以游目骋怀。
一双小眼睛,无神地到处乱瞟,刘安独自一人走在这狭窄的甬道上。
灰灰的土墙,沿着这条才修缮过的道路延伸,像是条刚从土里钻出来的黄鳝。
“这路也太不整齐了,一脚深一脚浅的。好歹是给宫人采买专开的,修好点又费不了几个银子。”刘安心累得很。
这皇城有三条大街:含光门街,承天门街,安上门街。刘安身为刑部侍郎,好歹是个正四品的京官,本来应该跟百官同僚一起,走在承天门街上,直达此次的目的地:太极宫的承天门楼。
“唉。这宋小侯爷惹不起啊!可岳尚书也惹不起啊。还是干脆躲着吧。我在这侍郎的位置上都待了十年了,岁数也大了,得赶紧找个由头退休。上面的神仙斗法,我还是老实点,早些抽身吧。”
走着走着,就远远望见一面宫墙,高数仞,由青色的砖石一块块地砌成,刷了一套朱红色的漆,外表糊了一些淡淡的灰尘。扯着脖子往上看去,在光影的交界之处,碧绿色的琉璃瓦静静地徜徉着。
这门楼之下,位置已经摆好了,大小官员也都按照规矩自行入座。
刘安绕了个圈子,从承天门街口前缓缓走过,顺便瞄了一眼,顿时放心地坐到自己的小板凳上—靠近御座前面的位置上,没有自家上司:岳东楼。
刘安随口道:“这小板凳都快一年没坐过了,感觉是越发的小了,这一坐就得一个多时辰,屁股痒得慌。”
“你这还好意思抱怨,你扭扭脖子看看,这来了多少人,光站着的就有几十个。五品以上才有板凳,三品才能赐座。”一个官员附在刘安身边小声道。
“坐着又如何,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连个桌子都没有,等会吃东西都是,拿个果盘过来,一碟小菜,一份鲜果,一壶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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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都是这样,也不知道换一换。再说了,五品以下本来就可以不用来,他们自己凑热闹。我这可是算公职吃喝了。”
“诶。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没适应呢。这每年六月初十的赐宴,那是给陛下去城外行宫斋戒祈福用的。本来就没算在正常的宴享里,除了政事堂的几位,大家伙都是吃素食,喝得都是玄酒。”另一位官员道。
刘安耍了两句嘴皮子,这心里那股警惕感才慢慢消失。
眼看就快开宴了,宋璟和张,王二人,徐图,高肃师徒和赵子敬等人都已入列。大太监陈喜和皇帝肯定是一起来,除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小官,只差岳氏父子了。
“岳尚书莫不是有事耽搁了,刘兄,可知晓一二。”
“不知道,他老人家一下了早朝,就跑出去查案了,说不定是查得兴起,给陛下请假了。”刘安刚一说完,便见一顶高高的轿子,抬到了承天门楼。
能抬轿子进来的人只有四位:三位嫡亲王爷,老太师岳惟中。
不过看这轿子抬得又平又稳,如同老牛拉破车。刘安不禁暗忖:“岳太师已有几年没来参宴了,他这身板也只有配这轿子了。”
下一刻,一位老者从容下轿,他右脸半边白斑,双目混浊
“不好意思,这个位置还请留给小儿,他有事耽搁了。”岳太师笑道。
刘安再看岳太师,发现他中气十足,安然不动得坐在椅子上。
“刘兄,这岳太师不是患了痹症,常年卧病吗,这跑得连影子都没看见,这也太快了。”
刘安不应,确实连他这个玄关三窍都没看清踪影。虽然自己是个水货,可眼力应该还是有的。这怕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不一会儿,皇帝便在大太监的陪同下入座了。随着一声鼓响,这场宴席正式开始。
若是遇上大宴,便是在含元殿内举办,先皇帝到了升御座,再按照文臣在东,武臣在西的顺序,由大太监引群臣入殿。当然今天的斋戒赐宴出了名的宽松。
接下来便是例行公事:皇帝先给群臣发钱,当然只是个意思:不分品级,每人发一百文金钱。这金钱仿铜钱制造,却是个金包铜。其实前些年还从城楼上撒钱,让百官争抢。
然后就是皇帝给百官赐酒。实际上,这些饮食及其配套器具早就准备好了。一并东西两边走廊各有两个临时搭建的亭子,专门用来放置这些物品。
皇帝举起一个青铜酒器:盉。此盉呈钝三角形,长流作龙形,以张开的龙口为流口;盖顶是一个盘旋而出的龙头,与流口的龙头层叠趋前,呈双龙继起的姿态。
饮完玄酒,便开始奏乐起舞。教坊司的乐妓伶人自然不会太艳俗:皆戴着鼓吹冠,穿皂靴。男子戴绿色头巾,女子着红罗胸背小袖袍。
听着这些,不知道该说好听还是难听的乐曲。刘安只觉得自己好像快睡着了,不对,是已经睡着了。睡得十分香甜,打着鼾,还越来越大,像一朵朵白云,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把自己送到天上去了。
啪的一声!刘安看见一个晶莹的盘子放在自己眼前。盘子内外以黄地青花装饰,内壁绘四束折枝花果纹,有柿、樱桃、桃、荔枝等四种。
米黄色糊底,青色花纹其上,看着就被勾起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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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们把鲜果放在上面,还留下了一个小食盒。
“都开吃了,愣着干嘛。这次的鲜果可都是上好的贡品:全是从江南采上来的,你看这鲜梅,枇杷,多水灵,定是从冰窖里才取出来好东西。”
刘安不应。总觉得,心里有些隐约的预感,拨开食盒,嚼着大馒头,喝着骨头汤,但没来由的,感觉这汤到不了胃里。
“臣岳东楼,叩见陛下,愿陛下斋戒有成,澡洗身心,福德自临。”
“东楼啊,你这来的也太晚了。该罚啊,我就罚你把这壶里的酒喝完。”小太监将一红釉梨形壶,送到岳东楼身前。
将其一饮而尽,还好是玄酒,不然一定会出丑。岳东楼擦了下嘴,仍是半跪着,没有入座。
“启奏陛下,宝鉴失窃一案,臣已经查清大概原委。但此案牵涉甚大,还请陛下移驾他处,由臣禀告清楚。”岳东楼正声铿锵道。
“有什么甚大不甚大的。今日百官在场,查出来多少,就说多少。”永明帝冷哼道。
“陛下金口玉言,那臣便逾越了。”得了口信,岳东楼站起来,移开身子。
众人这才发现,刚才有一女子被他挡住。只见这女子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铁皮盒子。
“下跪何人!”
“民女莫愁。亡父乃十一年前被谋害的榆林镇总兵:莫玉麟。”莫愁低声道。
宋璟听到这个声音,立了起来。就像除夕鞭炮齐鸣,霹雳啪啦得飞上天。
一册书从房梁最高处,做自由落体运动。陈和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总算查完了。现在已经明了:一位甚至更多的法宗修士,从华阴府开始就一路帮助柳家。但神奇的是柳家的主事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押送的粮草有六成都是劣货,直到被抓了都还以为只是贪墨些许粮草。”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柳家居然能搞出这么多腌臜事。所谓的贪墨军粮,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就说每年倒卖粮草这么点银子,还得分一半给刘进。他们借填补粮草损耗为名,在华阴府开了三家米店。”宋含章道。
“真是厉害啊。佩服啊。表面上是填补粮草,一查就是倒卖,实际上却是一个专门洗钱的窝点。还有什么牌子比官府更好用呢。”陈和不禁叹道。
“整个华阴府的黑钱都在他们那儿。一年两次运粮,就是两次大量洗钱。经柳家手的黑钱,恐怕远不止查出来的这三百万两。”
“洗钱就先别管了。一夜之间,一把大火把柳家烧了个精光。逃出来的人,也都因暴力抗捕而被格杀,只留下一个活口还在林言的诏狱里关着。你不觉得太巧了吗。”陈和问道。
“无论如何,柳茂卿是非见不可的。从他口中一定能撬出些关键的信息。”宋含章道。
二人整理好案卷,还将一些关键拓在几张纸上,拿着便出了刑部。走出大门时,在那颗老槐树旁刚好遇上了刘安。
陈和不禁调侃道:“刘大人,这么晚了还专门来加班。我辈楷模啊。”
“小侯爷,你赶紧去求求国师大人吧。出大事了。陛下他把宋丞相给软禁了。”刘安连忙道。
松墨味的纸张从指尖滑落,如同滴在屋脊上的小雨,慢慢地流向最低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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