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和欣赏了茶百戏之美后,接下来便该是品茶了。不过郁且狂总觉得手中的那盏茶乃无价之宝,喝了未免暴殄天物。
徐如故似乎看穿了郁且狂的心思,故而笑着答道:“其实只要多加练习,茶百戏也无甚难处。欣赏固然是茶百戏的重要价值,但既然是茶,便少不得要品。倘若不品,岂不将之束之高阁了?”
郁且狂想了想,觉得徐如故所言倒也有理,故而便举盏饮茶了。
茶百戏是在点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故而茶汤的味道与点茶大同小异。郁且狂抿了一口,觉得茶汤的清香依旧沁人心脾,细腻的抹茶粉依旧温润而丝滑,抿一口便能给人带来无尽的享受。
在郁且狂和朱云怡品茗的同时,徐如故和常芙蕖又分别给他们自己点了盏茶百戏。作品完成后,只见常芙蕖在茶汤上面画了一枝梅花,旁边写着“梅香如故”四个字;而徐如故则在他的茶汤上面画了一朵荷花,旁边则写着“芙蕖含情”四个字。
常芙蕖是芙蓉浦的传人,芙蓉浦遍植荷花,她名字里的“芙蕖”两字便是荷花之意。徐如故则是梅花峪的传人,梅花峪梅香扑鼻,“如故”二字亦与梅花密切相关。在点茶百戏之前,他们夫妇并未约定在茶汤上作何字画,最终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与对方密切相关的梅花和荷花。李商隐有诗云: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夫妇不但心有灵犀,还时时以对方为重,事事以对方为先,故而适才才会不约而同地选了代表对方的梅花和荷花。两相欢心、彼此相悦,确实是一对让人艳羡不已的神仙眷侣。
这一切都被郁且狂和朱云怡看在眼里,见徐如故和常芙蕖如此恩爱情深,他们心中既觉得羡慕,又都暗暗下定决心要和对方成为像徐、常二人那样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
在这之前,朱云怡虽然在书上看到过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话,但始终无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直到最近亲眼见到了徐如故和常芙蕖伉俪情深、夫妻恩爱的甜蜜生活后,她才真正明白世间为何会有“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句话,也才真正明白原来两情相悦的爱情竟是那么美好。
和朱云怡涉世未深不同,郁且狂很小便开始在这个世界摸滚打爬,体验过爱情带来的甜蜜,也饱尝爱情带来的痛苦。郁家和言家乃是世交,郁万贯和言珸珠之父又是生意场上的好友,故而郁且狂和言珸珠自小便已相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那时郁且狂尚且年幼,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直到十五岁那年,他在南京城外见到了朝鲜贡妃权佳颜和吕汰鸢,瞬时权佳颜的清丽绝俗的美貌所吸引,从此开始少年情动。
每个少年情窦初开时都会喜欢上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女孩,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孩终究会成为少年心中似真似幻的模糊印象。或者情窦初开时谈不上喜欢,应该说是欣赏,是少年无处安放的躁动和情愫。对郁且狂而言,那个在他情窦初开时给了他异性幻想的女子便是权佳颜。那时权佳颜正二八年华,有着最青春迷人的面庞和身姿,情窦初开的郁且狂自然为之着迷。然而权佳颜毕竟是朝鲜贡妃,永远也不可能和郁且狂有任何交集,只可能是少年心中似真似幻的模糊印象。
正是因为偶然见到了权佳颜,十五岁的郁且狂开始少年情动。那时他情窦初开,故而与青梅竹马言珸珠越走越近。情窦初开的爱情最为简单和纯洁,只需彼此间的欣赏和喜欢便可满目皆是对方,地位、权势、金钱等一切被世人看得比命还重的俗物在他们眼里全都一文不值。恰逢那时言珸珠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故而青梅竹马的两人不知不觉便坠入了爱河。
然而即使结发为夫妻尚且还会决裂,更何况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和女孩。年少相爱时最初总是甜腻如蜜,但物极必反,太过甜蜜便是腻酣,最终往往都是分道扬镳的结局。郁且狂和言珸珠也不例外,最初言珸珠觉得郁且狂什么都好,可是随着两人越走越近,慢慢地她开始觉得郁且狂不是一个合群之人,故而心中开始有了不好的想法。或许是心理原因,随着时间的流逝,言珸珠愈加觉得郁且狂孤僻自傲,所行所为都是让人难以理解,故而与郁且狂的隔阂越来越深。恰巧那时她与郁且狂的关系被她父母知道,惹得他们大怒。
明朝时理学对人性的束缚已越来越严,尤其是对女子的束缚。当时婚姻讲究父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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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妁之言,男女青年的自由相爱并不被世俗所认可,女子甚至会因此而被骂不守妇道。得知言珸珠郁郁且狂的关系后,言父言母立即来郁宅当着郁万贯的面向郁且狂讨要说法,并不停地骂郁且狂和言珸珠不知羞耻。郁且狂向来非汤武而薄周孔,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故而立即大声声辩,说他和言珸珠乃两情相悦,此乃人之常情,何来不知羞耻之说?言父言母和郁万贯都是被理学绑架之人,故而当然不同意郁且狂的说法,认为他这是离经叛道,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
那日郁且狂痛郁万贯和言父言母大吵了一架,后来郁万贯和言父言母便不让他和言珸珠来往了。
虽然不被父母认可,感情也有了些裂痕,但郁且狂和言珸珠还是会找机会偷偷见面。
这样过了两三年后,郁且狂和言珸珠都老大不小了,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随着时间的流逝,言珸珠也不再像当年那样天真单纯,开始像世间女子一样开始看重金钱、财富、权势和名利了。她觉得郁且狂虽然文武双全,但一来与世不合,二来又非郁宅嫡长子,而郁万贯又格外偏宠郁且镛,这样郁宅的万贯家私自然与郁且狂无缘。想到这些后,言珸珠不由得对自己和郁且狂的关系产生了怀疑。
当年郁且狂把所有的心都给了言珸珠,知道言珸珠的想法后,他随即决定去参加科举考个功名,好以此挽留言珸珠。他不欲与郁且镛争夺家产,同时郁万贯又不愿带着他经商,故而参加科举便成了他挽留言珸珠的唯一方式。然而大明重农抑商,朝廷多番打压商人,对商人参加科举也做了诸多限制。作为商人之子,郁且狂参加科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恰好那时已是永乐初年,他的好友朱高燧已被封为赵王。一次和朱高燧聊天时,郁且狂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烦恼。得知郁且狂的烦恼后,朱高燧立即走通关系,让郁且狂得以参加科举。
虽然郁且狂不屑于通过这样的方式参加科举,但那时为了挽留言珸珠,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况且他想重农抑商的政策本就不合理,自己不过在不合理的政策下稍微变通而已,想来算不得十恶不赦,故而便去参加了科考。
科考前郁且狂信心满满,并暗暗发誓一定要通过此次科考向言珸珠证明自己的能力,以功名挽留住她,给她更好的生活。郁且狂博览群书、文采斐然,考取功名其实并非难事,赵王也觉得他一定能金榜题名。然而科举考试到明朝时早已变味,此时考试的范围被严格地限制在四书五经内,考生几乎不能发表自己的见解。早在洪武年间,明太祖为加强对士子的控制,便规定科举考试要采用固定统一的格律,行文当以四书五经为题,考生答题不过为纲常伦理代言,不能有自己的独立思想,科举时已有八股文的雏形,之后建文、永乐年间亦是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郁且狂向来离经叛道,如嵇康般非汤武而薄周孔,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故而自然不肯按照八股文的方式答题,而是在答卷上写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当时全国尊儒,他答题时却说儒学有好有坏,今人应当辩证看之,取精华而去糟粕;当时重农抑商,但他却把这个政策狠狠地批判了一通;当时强调忠君爱国,但他却认为爱国与忠君不能混为一谈,每个人都应爱国,但未必都要忠君,同时忠君也不该是愚忠。除了这些之外,郁且狂还在自己作答的文章中批判了当下以八股文选拔人才的方法,认为科举考试的初衷乃是选拔天下优秀人才,而不是以四书五经限制士子的思想。
小小答卷之上,郁且狂洋洋洒洒地写下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肯像其它士子那样鼓吹三纲五常。见到郁且狂的答卷后,主考官大惊。郁且狂文采斐然,字又写得格外好看,且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内容可谓十分精彩,其他参考者均难以望其项背。但这份答卷太过离经叛道,与主流思想格格不入,倘若传出去只怕会给郁且狂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主考官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年少时也曾和郁且狂一样愤世嫉俗,只是年纪渐长后也慢慢变成了不问对错、只看利弊的世故之人。他对郁且狂有惜才之心,又知郁且狂与赵王关系非凡,故而偷偷换下了郁且狂的答卷,把郁且狂那篇针砭时弊、愤世嫉俗的答卷换成了他自己写的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文章。主考官文采平平、学识一般,故而他的文章也平平无奇,除了歌功颂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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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饰太平外再无任何特色。但世间文人最擅长的便是歌功颂德和粉饰太平,与其它寒窗苦读数十载又格外会阿谀奉承的士子相比,主考官的文章自然没有太大的竞争力,故而郁且狂最后没能金榜题名。
放榜后见郁且狂榜上无名,深知郁且狂实力的赵王便去找主考官讨要说法。见赵王来势汹汹,主考官只好把真相告诉了赵王,并把先前偷换下来的郁且狂的答卷给了赵王。看了郁且狂的答卷后,赵王也忍不住为其文章叫好,但同时他也明白这篇文章太过离经叛道,言辞又格外激烈,倘若被父皇看到,对郁且狂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但他也知道郁且狂便是这样的性子——虽然一心想要兼济天下,但同时又洒脱不羁、桀骜不驯,从不肯趋严趋势、蝇营狗苟。倘若郁且狂也像其他士子那样除了歌功颂德外毫无主见和想法,他反而不愿与之推心置腹了。
郁且狂并不盲目否定儒家学说,相反还十分推崇儒家的大部分思想。只是他一向认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制度、学说和思想亦是如此,故而应当取百家之长为己用,只尊儒术的做法并不合理。尤其是随着理学的发展,儒学也越来越被纲常伦理所绑架,成为帝王控制平民百姓的工具。故而郁且狂认为今人对待儒学应当批判继承,然而他的想法虽然正确,但当时大部分都认为儒学完美无缺,故而郁且狂最终成了举世皆浊而独清、众人皆醉而独醒的那类为数不多的人。
既是举世皆浊而独清,众人皆醉而独醒,便容易被世间俗子想当然地看做不合时宜,认为这种不随大流的人都是怪胎,故而这些年来郁且狂才一直那么孤独。
按照那个主考官的说法,倘若郁且狂也像其他士子那样歌功颂德、粉饰太平,那么以他的文采、学识和字迹必能一举夺冠。可是郁且狂坚持了自己的本心,故而才与状元无缘。
自此郁且狂便没再参加过科举考试。
然而这次科考的“失败”也成为了他和言珸珠分道扬镳的直接导火索。得知郁且狂科考时的做法后,言珸珠认为他太过幼稚,不具备男人最该有的能力——成熟,不值得自己托付终生。此外言珸珠也觉得郁且狂向来独来独往,性子过于孤僻,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同时一无权势,二无钱财,除了一颗真心外一无所有,故而最终还是离开了郁且狂。
恰逢那时郁且镛贪恋言珸珠的美貌,同时也看中了言父的财富、人脉和势力,便请郁万贯到雨花楼为自己提亲。
郁且镛虽然庸懦无能,但向来善于阿谀奉承和巴结他人,故而人缘一直很好。同时身为郁宅的嫡长子,郁万贯对他又爱逾性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郁且狂和郁且痕不受宠爱,等郁万贯百年后郁宅的万贯家私都将归郁且镛所有。
那时郁且镛左右逢源、有钱有势,根本不像郁且狂那样桀骜孤僻、放荡不羁,故而言珸珠便接受了郁且镛的求爱。言父言母对郁且狂的看法和言珸珠一模一样,故而先前才会拼命反对他们两人在一起。但二老又不愿放弃郁宅的财富和权势,故而对郁且狂和言珸珠的藕断丝连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没想到郁且镛竟然也会看上自己的女儿,故而当郁万贯和郁且镛来雨花楼提亲后,他们立即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并要求言珸珠不能再和郁且狂有任何来往。
后来没过多久,言珸珠便如愿成为了郁且镛的妻子,也戏剧般地从郁且狂的初恋变成了长嫂。
那段时间郁且狂消沉了许久,他一直反复问自己几个问题:坚守本心难道真的错了吗?到底什么是成熟?难道变得世故就是成熟?
这么多年过去了,郁且狂也一直在反复思考这几个问题。直到现在他仍觉得不管走得多远,我们都不该忘了起步时的初心。世界纷纷扰扰,不论做什么事,我们都该坚守本心。至于何为成熟,为何幼稚,他觉得成熟不是大腹便便、头发稀疏,不是强行合群、世俗圆滑,不是每晚喝得酩酊大醉,与所谓的成功人士喝得醉生梦死,更不是看你有多少所谓的朋友、参加多少丑态百出的饭局。真正的成熟是历经千帆后仍心有梦想,染满风尘后仍坚守本心,尝尽百态后仍相信温暖。在郁且狂看来,成熟不等于世故和油腻。如果成熟就是世故和油腻,那么他宁愿一辈子幼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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