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怡知道方入骨早晚会问这个问题,见他终于进入正题,便冷笑一声,又冷冰冰地答道:“日间我已说过对当今圣上的看法,想来也不必重复了。若方先生真要寻根问底,我的答案也和当今朝局一样:皇上八分功、两分过。”
“姑娘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方入骨还未开口,就被齐丘雁抢着问道。
徐云怡看了齐丘雁一眼,眼神里满是失望,“原先见相公温文尔雅,只道也是个懂是非、明大义的俊雅人物。可相公适才之问,却让我怀疑自己之前看走了眼。想来不只是我,但凡不是先入为主地对皇上有憎恶之情的人,都会给皇上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吧?”
齐丘雁脸上一红,觉得自己的确是被仇恨迷住了眼睛,所以选择性地只看到皇帝的缺点,而主动忽略他的优点。可他和皇帝却有着天大的仇恨,所以仍然继续说道:“可是皇帝多疑寡恩、嗜杀成性,灭建文旧臣时手段狠辣、惨绝人寰,此罪一;权贤妃被害一案株连甚广、伤及无辜甚众,此罪二;鱼吕之乱时杀害上千宫人,以致上天震怒,迁都北京后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被雷击中而致起火,富丽堂皇的宫殿化为灰烬,葬身火海的宫人也不在少数,此罪三;正是因为皇帝的多疑,东厂、锦衣卫横行霸道,以致人人自危,只恐为其所害,此罪四。每一罪过至今仍历历在目,想来凡是稍有良知之人皆不会对此视若无睹。”
“两年前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确是被雷电击中而起火,当时民间也有传言说此系皇上在‘鱼吕之乱’时杀人过多,以致上天震怒。‘鱼吕之乱’时,皇上确实伤及太多无辜,但上天震怒而降天火、焚宫殿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徐云怡回答得不卑不亢,“二十五年前,皇上以燕王之身起兵北平,四年后从孝愍皇帝手里抢得天下,加之生性多疑,所以才格外信任锦衣卫特务和东厂太监。同时他也滥杀无辜,永乐初年的建文旧臣、权贤妃案的朝鲜贡妃、鱼吕之乱时的上千宫女,这些无辜的生命皆因皇上的多疑和狠辣而死亡,这些都是皇上的过错,我也不会学某些谄媚之臣,只知道歌功颂德,而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那么你便是承认狗皇帝不是好人了?”黄青鸳立刻问道。她不像师父师兄一样沉得住气,在外人面前也敢说“狗皇帝”三个字。
青黛早就有气,先前是因为记着徐云怡来方府之前要她不要多嘴的叮嘱才隐忍不发,这时见黄青鸳竟然敢骂当今圣上是狗皇帝,她便气呼呼地骂道:“呸!一群乱臣贼子,不怕株连九族吗?我家……”
“青黛退下!”徐云怡急忙打断了青黛的话
方入骨、黄青鸳、齐丘雁师徒三人静静地等着徐云怡的回答,眼神或沉静、或愤怒、或深情。
徐云怡刚要开口,突然听见一旁的菊花丛里传来一阵打呼噜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郁且狂已经倒在菊花丛里呼呼大睡,嘴里还咬着一枝刚摘下来的菊花,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众人知道他的脾气和行事风格,便也没去管他。
“适才齐相公已经言明,当今圣上有四大罪过,这些罪过真真切切,我也不会为他粉饰。但毫无疑问皇上之功远大于其过:凿清江浦,疏浚运河,此功一;横扫蒙古,收复安南,此功二;劝课农桑,蠲免杂税,赈济灾民,此功三;委派三保太监郑和郑大人远下西洋,扬我国威,此功四;组织数万朝臣文士、宿学大儒编修《永乐大典》,利在千秋,此功五;严防倭寇,于望海埚大捷,消我大明近年倭乱,此功六;开设四夷馆,重置市舶司,二十余年来国威极强、国势极盛,受封之国多达三十多个,此功七;知人善用,爱惜贤才,此功八。每一功劳至今仍清清楚楚,想来但凡稍有良知之人也不会对此视若无睹。”徐云怡也针锋相对地答道。
“好!”睡梦中的郁且狂突然大叫。
方入骨、齐丘雁、黄青鸳三人都因为郁且狂的这个“好”字而露出了不快的神情,方入骨本想出口呵责,却发现郁且狂仍然在呼呼大睡,呼噜声也不绝于耳,才明白这个“好”字可能只是他的梦话。
徐云怡轻轻扬了扬嘴角……
“方先生,深夜打扰,实属不安。我家小姐之所以连夜来访,无非是想要买一些贵府的菊花。常言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今银票已给先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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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也该给我们菊花了。至于今晚所见、所闻、所言,我们都会通通忘掉,也不会到外面胡言乱语。出了贵府之后,我们就只是前去云南探亲的路人,只在清平卫做了短暂停留,其它的一概不知。我家小姐适才所言,也只当是与朋友的闲谈之话,请先生、齐相公、黄姑娘也忘了吧!”一直未开口说话的朱砂出来说道。
朱砂说话虽然客气,但语气却像她的主人徐云怡一样冷傲。
“姑娘所言极是!”方入骨笑了笑,转而对徐云怡说道:“我见姑娘如此气质,想来即便出身商人之家,但贵府必定也家财万贯,以至于姑娘谈吐、见识如此不凡。实不相瞒,老朽之所以想方设法让姑娘来到敝府,便是有事相求。”说完他直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朝徐云怡磕了三个头。
齐丘雁见师父如此,也学着方入骨恭恭敬敬地给徐云怡磕了三个头。
黄青鸳虽然不愿意,但知道师父所谋乃是大事,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坏了他的计划,故而也勉勉强强地给徐云怡磕了个头,但磕头时心中却极不情愿。
徐云怡也不去扶他们起来,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三人磕头,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波澜。
磕完头后,方入骨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对徐云怡说道:“日间实在无法,只好暂时收下姑娘的金簪。之所以出此下策,乃是想让姑娘前来敝府商谈大事,老朽虽非富有之人,却也万万不敢要姑娘的金簪和银票。”
说完方入骨便从怀里取出了金簪,将金簪与进门时从青黛那里得到的银票恭恭敬敬地还给了徐云怡。
徐云怡毫不客气,神情冷傲地从方入骨手里接过了金簪和银票。她先把银票交给了身后的青黛,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并用帕子不停地擦拭金簪,反复擦拭了十多次后,才将其插到自己的发髻之上。
“方先生想让我和你一起造反?”徐云怡冷冰冰地问方入骨。
方入骨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三位适才还口若悬河,怎么现在却闭口不言了?”徐云怡冷笑道。
方入骨听她这样说,便也恭恭敬敬地回答:“正是!敝师徒三人僻处西南二十余年,无时不刻不想举兵起事。可是举兵一事谈何容易,说来不怕姑娘笑话,敝府现今已是捉襟见肘,之所以还能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之象,无非是靠前人多年的积蓄和朋友的救济……”
“所以方先生才看中了家父的商人身份,想要借助我家财力为你解决钱财之忧?”徐云怡打断了方入骨的话。
“正是,日间赏菊之时,我见姑娘谈吐不凡,想来家境必定显赫。后来见了姑娘的金簪,知道那是价值连城之物,更是断定姑娘家里财力之雄厚。骗姑娘前来敝府是老朽之过,只要姑娘能劝服令尊与我合作,老朽任凭姑娘惩罚,绝无怨言。”方入骨答道。
一旁的青黛得意地说道;“你倒还算识货,我家小姐的莲藕荷花金簪是仿照宋朝实物打造,是我家老爷当年给我家夫人的定情信物,后来我家夫人又把它给了我家小姐。先不说它是否连城之值,单凭我家老爷对夫人、夫人对小姐的心意,就是无法用金银钱财衡量的宝物。”
方入骨急忙对徐云怡说道:“令尊令堂伉俪情深,令堂对姑娘也是一片舐犊之情,实在令人感动。”
徐云怡眼里滑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悲伤,“可是你怎么断定家父一定会听我的话?”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姑娘能替老朽劝劝令尊,敝府上下便感激不尽。”
“家父是商人,世人都道商人重利轻义。方先生没有任何允诺,就想让家父参与到您这株连九族的生意中来,只怕傻子也不会做这亏本的买卖吧?”
方入骨这才恍然大悟,急忙赔笑道:“姑娘所言极是!是老朽疏忽大意了。姑娘放心,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前尚且和同行之人约定‘苟富贵,勿相忘’,令尊若是能为在下提供钱财支持,事成之后要多少回报,但凭令尊开口,老朽定不讨价还价。”
徐云怡并不立即回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方入骨见她有所松动,便趁机说道:“太祖爷虽然废了丞相,但若能够成事,届时老朽便重设丞相之职,尊令尊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从此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辉煌无限。”
明朝重农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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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虽然富有,但社会地位很低,所以方入骨才想到以官职而且是最大的官职相诱。
“并非老朽有意冒犯,即便令尊家财万贯,但在所谓的‘士农工商’排序之下,地位却很低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受此奇耻大辱?但若令尊肯和老朽合作,事成之后不但可以身居高位,亦可得到无数金银钱财。古人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如今却有一举两得之事,姑娘何乐而不为呢?”方入骨继续说道。
“可家父只是个普通商人,虽说还算富有,但钱财毕竟有限,只怕会让先生大失所望。”
方入骨深沉的眼里闪现出一丝喜悦,“无妨,单凭姑娘头上的昂贵金簪、身旁的众多仆从以及买菊时的阔绰出手,老朽便能断定贵府定是朱门绣户、铜山金穴之家,令尊定是堆金积玉、万贯家私之贾,如此鸿商富贾,又何来让老朽失望之说呢?”
徐云怡只是笑了笑,也不否认方入骨对她家和她父亲的夸赞,“可先生如何保证你们一定能成功呢?贵府虽大,想要起兵造反却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一旦失败,家父必定身败名裂,同时还要株连九族。可若家父从未卷入这个旋涡,那么即使先生一败涂地,他老人家还是那个家累千金、金玉满堂的富商大贾,我也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的商家小姐,无需为了虚无缥缈的功名利禄而落得个满门抄斩、九族被诛的下场。细细一算,这还是一桩亏本买卖。”
“所谓富贵险中求,姑娘难道就不想试一试、搏一搏吗?”一旁的齐丘雁突然开口问道。
徐云怡没理齐丘雁,而是继续问方入骨:“若是成功了,国号为何?年号为何?先生可曾想过?”
方入骨还没开口,黄青鸳便抢着回答:“若能成功,国号仍为‘明’,年号则是‘洪文’。”言语之中满是自豪之情。
方入骨狠狠地瞪了黄青鸳一眼,责怪她把自己的私密告诉了尚未熟悉的徐云怡。但他转念一想,要是徐云怡因为此话而觉得自己师徒三人对她言无不尽、真诚相待,说不定还能以此打动她,劝服其加入己方阵营,倒也是件好事。
“国号仍然为‘明’?”徐云怡感到十分奇怪。
“有何不可?太祖辛辛苦苦打下我大明江山,我辈岂能擅自更改?‘明’为政治清明之意,象征无数仁人志士所追求的清明盛世,恰如太祖在世时的洪武之治,因此国号断不可更改。”虽然已看到师父瞪了自己一眼,但黄青鸳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内心所想。
默念了四五遍“洪文”之后,徐云怡突然恍然大悟:“洪文:洪武和建文?”
“姑娘冰雪聪明!”方入骨笑着赞叹。
徐云怡终于明白了方入骨师徒三人的意图,“原来如此,方先生的目标不是推翻大明王朝,而是推翻当今圣上的永乐朝廷。所谓举兵起事的对象不是大明,而是永乐、是当今圣上。”
“不错,就算不能杀光永乐朝廷的文武大臣,也要杀了狗皇帝,另立新君!”黄青鸳恨恨地答道,语气里充满了恨意。
徐云怡奇道:“另立新君?难道不是方先生登上龙椅,做那至尊之人?”
方入骨立即严肃地说道:“我辈读书之人,一生所求不过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为不过是辅佐明君、兼济天下,怎敢对至尊皇位有非分之想?”
徐云怡冷笑道:“既然不是您登上皇位,又怎能恢复丞相之职,许家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先生莫不是看我年少无知,所以才用这口惠而实不至的承诺来忽悠我?”
“姑娘莫怪,一旦举事成功,老朽另立新君,那么方某便是功臣。想来新君念我忠心耿耿,也不会反对重置丞相之职的请求,届时令尊便可顺理成章地成为新朝丞相。”方入骨答道。
虽然明知方入骨之想不过天方夜谭而已,但徐云怡还是好奇地问道:“先生说了要另立新君,却不知要立谁为君?”
方入骨饱经沧桑的脸上突然浮现起一丝得意,“孝愍皇帝遗腹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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