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对菊花大加赞赏,称其为‘花中英雄’,不知是欣赏菊花呢,还是崇拜喜菊之人?若论喜菊之人,‘冲天大将军’黄巢首当其冲。黄巢不堪压迫而揭竿而起,不满时局而奋起反抗,斯人虽已逝,其情却永存,仍能激励吾辈效法英雄。”听了紫衣女子的话,方入骨急忙答道。他语气激动,好像得到了一件珍宝一样,已然不见适才的淡定与从容。
紫衣女子脸色微微变了变,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黄巢以农民之身揭竿起义,我朝太祖亦是如此,因此在我看来,两人皆是英雄。只是如今朝局稳定、国泰民安,‘效法英雄’之类的话,今后还是少说的好,以免惹祸上身。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到,只怕会以为先生有造反之心。先生是聪明人,应明白《大明律》规定谋反为十恶重罪,不分主从犯,一律重处。”
方入骨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但想了想后,已到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本是流亡之人,二十年前迁入清平卫,之后便在清平卫秘密发展反抗朝廷的力量。今日之所以设下这金蕊宴,便是想借机招揽志同道合之人,好壮大自己的力量。见自己的心思被紫衣女子看破,而紫衣女子言语之中又在偏帮朝廷,方入骨心里已然起了杀心,若非此处人多,他早已对紫衣女子痛下杀手。
黄青鸳性格急躁,紫衣女子话音刚落,她便忿忿不平地说道:“忠臣含冤被诛、皇帝多疑嗜杀,这也能叫朝局稳定、国泰民安?”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表情。有些人虽然也对皇帝和朝廷不满,却不敢像她一样当众批评。
方入骨害怕此话传入当地官员耳朵里,更害怕东厂和锦衣卫的爪牙听到此话,便立马喝退黄青鸳,并向众人陪笑道:“劣徒言语冒失,看在敝府多年来与各位父老乡亲和睦相处的份上,请诸位就当没听到过此话,方某在此衷心感谢各位大恩。”
他的语气甚是恳切,说完还向众人行了个大礼。
方入骨虽是亡命之人,却不想朝廷听到此话,因为大仇未报,他还不甘心现在就被朝廷剿灭。
黄青鸳仍旧在一旁忿忿不平:自己说的明明就是实话,为何师父还要向别人行礼道歉?但她甚是喜欢自己的师兄齐丘雁,见齐丘雁朝自己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言,她便乖乖退到了一旁。
郁且狂却只顾在一旁喝酒,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相比师妹的冲动易怒,齐丘雁更加成熟稳重。见师父和宾客们脸色异常,他便出来圆场,“齐某和姑娘一样,也喜欢菊花。菊花凌霜而开、淡泊宁静,倾倒者不计其数,在下便是其中之一。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以在下拙见,若论花中英雄,菊花当之无愧。”
“不为别的,只为这一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我便为它倾倒。”紫衣女子冷冷地答道。她的语气虽然冷淡,眼神却很坚毅,似乎是在用眼神表达对菊花的喜爱。
“是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齐丘雁怔怔地念着:“何曾吹落北风中?何曾吹落北风中?”
紫衣女子身旁的中年妇女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说道:“小姐,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刚要起步,郁且狂便大声说道:“姑娘请留步!”
紫衣女子忽然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郁且狂,看起来威严不可侵犯。
“在下见姑娘精于诗词,气质又卓尔不凡,心生敬仰之意,不知可否告知芳名?”郁且狂笑嘻嘻地说道。
看到郁且狂那副笑嘻嘻的神情后,青衫少女既觉得恶心,又感到生气。她刚要开口责骂,便被紫衣女子拦住了。
害怕紫衣女子气恼,齐丘雁立即说道:“姑娘莫怪,我这郁兄行事向来放荡不羁,可他心地善良、重情重义,并非浪荡无礼之徒。适才郁兄绝无冒犯之意,姑娘莫要生气,齐某这就代郁兄道歉。”说着便深深地朝紫衣女子作了一揖。
郁且狂却只是站在一旁喝酒,既不和紫衣女子道歉,也不向齐丘雁道谢。
紫衣女子见齐丘雁语气恳切,又见他温文有礼,心中的怒气便消了一大半。“我姓徐,名云怡。”说完又一一介绍了她身边的几个人:“这是荀叔,这是钟叔,这是竹沥姑姑,这是朱砂,这是青黛,这是紫苏,这是紫菀,这是紫珠。”
众人这才知道紫衣女子名叫徐云怡,她身旁的中年妇女是服侍她的嬷嬷,名叫竹沥。穿红衫的丫鬟叫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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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青衫的丫鬟叫青黛,穿紫衫的三个丫鬟分别叫紫苏、紫菀、紫珠。声音尖锐的中年男子被称为荀叔,另外那个目光如炬的男子则是钟叔。
齐丘雁见她们一群女子在外,便善意提醒道:“姑娘身边服侍的人虽多,但除了荀叔和钟叔外皆是女子,出门在外总归不太安全,下次外出还是多带几名小厮的好。”
许云怡并不答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这时,沉默在一旁的郁且狂突然放声高歌了起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零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唱到最后一句时,语气甚是悲凉,已经转为哭腔。
除了了解他脾气和过往的方入骨、黄青鸳、齐丘雁三人外,其他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在家时徐云怡常听三哥吟唱此诗,借以怀念他逝世的妻子。此刻又听郁且狂吟起,徐云怡的内心不能说丝毫没有感触。见郁且狂哭得伤心,徐云怡内心一软,便忘了他适才的轻薄之言,于是她上前安慰道:“斯人已逝,今人万望保重。”
郁且狂却不听她劝说,仍然哭得十分伤心。过了一会儿,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哭完之后,郁且狂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见他忽而哭、忽而笑,更加觉得莫名其妙,有些人甚至在心里偷偷骂他是神经病。
等笑得差不多了,郁且狂又从腰间摘下酒壶,他猛地抬起头来,将酒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后随手把空酒壶扔在地上,大声说道:“若论人间英雄,汉武大帝必定榜上有名。可惜即使身为九五之尊,他也会感慨岁月不饶人,也会怀念曾经的红颜佳人。”
众人见他又哭又笑,还以为他是神志不清,便没人回答他的话。
见无人接话,郁且狂哈哈大笑了几声,又继续大声说道:“汉武大帝文才武略、开疆拓土,罢百家而尊儒术、抗匈奴而征南越、削藩国而强皇权,可谓英雄人物、千古一帝,和咱们当今的皇上还有一些相似之处呢!”就在此时,他话锋一转,继续笑道:“就连生性多疑、残忍嗜杀之处,两人也相像得很!”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零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出自汉武帝刘彻的《秋风辞》,所以郁且狂便从吟唱他的“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零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转移到评价汉武帝一生的功过。在场有不少人读过此诗,知道其为汉武帝所写,因而并不觉得突兀。
然而众人见他又开始议论皇帝和朝廷,脸上都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你倒是敢说实话!”许久沉默之后,徐云怡的声音打破了这可怕的安静。她声音清冷,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郁且狂。
郁且狂仰天一笑,“姑娘也说了这是实话!是非也好,功过也罢,其实都自在人心。其实啊,在场人人心里都有评论,只是他们害怕生惹出是非来,故而才闭口不言罢了!”
徐云怡见他行为虽然放荡不羁,但所言确实不假,便也答道:“此言甚是!汉武大帝抗匈奴、征南越、尊儒术、开丝路,千古一帝、威名赫赫,但他因崇信方术而损坏身体、生性多疑而诛杀太子、好大喜功而穷兵黩武,可谓是功过一生的英雄人物。再看当今天子,本就文韬武略、天资聪颖,二十多年来更是励精图治,北征蒙古、南收安南、疏浚运河、注重海疆、编纂大典,爱慕贤才而知人善用、爱惜子民又宽严并济,使我大明国力强盛、四夷臣服,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不可谓不是好皇帝。但他对待建文大臣过于狠辣,在权贤妃被害后、‘鱼吕之乱’时滥杀无辜,牵连之人甚众,同时也有好大喜功、多疑阴暗的一面,所以也是个功过一生的英雄皇帝。”
自当今天子登上皇位后,大明国力蒸蒸日上,这是在场所有人都认同的。虽然也有缺点,但在百姓心中,当今皇帝终究是功远大于过的。但百姓们也知道皇帝威严不容挑战,所以并不敢当众议论其功过是非。在场有的人甚至已在心里暗想幸好附近没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否则这小姑娘肯定就性命难保,说不定还要连累家人。
“小姐,您身为大家闺秀,怎可妄议皇上功过?”徐云怡身旁的竹沥姑姑急忙出来提醒,“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徐云怡一改高傲清冷的神情,转而心平气和地朝竹沥姑姑说:“可我说的也没错呀!父亲平时不也教导我说要就事论事、实事求是吗?”
竹沥姑姑急得脸上都冒出了冷汗,她惊恐地偷瞄了钟叔一眼,暗暗祈祷钟叔听不见徐云怡适才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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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钟叔向来眼观六路而耳听八方,又怎会听不到徐云怡适才之言?
徐云怡的丫鬟朱砂较为稳重,见主子越说越多,便小声对她说道:“小姐,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还是先回去吧!”
徐云怡似乎根本不怕刚才说的话被旁人听到,她柔声安慰朱砂和竹沥说道:“无妨!这些话我早已对父亲说过,他那时不也没怪罪于我吗?”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在心里认真想了想后,徐云怡也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评论当今天子毕竟不妥,便转身走了,也不和方、郁、齐等人告别。
众宾客见口无遮拦的徐云怡走了,心里舒了一口大气,神情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刚走几步,徐云怡突然停住脚步,转头问方入骨:“请问方先生,贵府的菊花都有哪些品种?可否有二乔、玉壶春、灯下武娘三种?”
郁且狂眉头一皱,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认真地问徐云怡:“姑娘也喜欢二乔、玉壶春、灯下武娘?”
徐云怡觉得这个“也”字有些莫名其妙,便皱着眉头答道:“我对菊花了解不是很多,只是家兄极爱菊花,尤爱二乔、玉壶春、灯下武娘三个品种,因此这才询问方先生。”
“自然是有,姑娘是要给令兄吗?”齐丘雁问道。
想到若是能把眼前的这些菊花送给三哥,三哥必定十分高兴,徐云怡微微笑了笑,答道:“正是,不知贵府还有什么品种的菊花,劳烦相公给我介绍介绍!”
“敝府虽僻处深山,但家师极爱菊花,因此这些年也种植了很多菊花,每年中秋也都会举办‘金蕊宴’。”说着齐丘雁来到几盆菊花面前,一一介绍:“这盆橙色的叫文笔夕照,这盆紫色的叫盘龙尽染,这盆粉色的便是姑娘所说的灯下武娘,这盆白黄相间的是丝路雨花,这盆有红有绿的叫红衣绿裳……”
齐丘雁指着眼前的几盆菊花,介绍得很认真,徐云怡也听得很认真。
等把眼前的介绍完后,齐丘雁继续说道:“除了眼前这些,敝府还培育了许多其他品种,如粉葵、玄墨、冷妃、雪海、墨牡丹、点绛唇、玉翎管、仙灵芝、胭脂点雪、香山雏凤、紫燕新妆、大红芍药等。”
听完齐丘雁介绍,郁且狂便笑着打趣道:“齐兄,要我说啊,我们都是俗人,赏花虽可为乐,但毕竟只是附庸风雅。还不如都把这些花儿摘了,多酿些菊花酒,这才是琼浆玉露、欢乐无极啊!”
“你是讽刺我师兄附庸风雅吗?你也不看看你,整日醉醺醺的,就只想着喝酒快活!”黄青鸳还以为郁且狂是在讽刺自己最爱的师兄,便立即开口骂他。
齐丘雁涵养极好,加之与郁且狂相识多年,早已深知他的为人,便没和他计较。
“冷妃、墨牡丹、胭脂点雪、香山雏凤这些名字我是听过的,但很难将它们与实物对上号来。我家花园里秋天也会摆上不少菊花,花匠们也会往我和家母房里送一些,但也只有粉荷花、金枪托桂、红妆素裹、白玉珠帘等寥寥几种,远远没有贵府的种类丰富。”徐云怡答道,“今日得见这么多菊花,让我大开眼界。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方先生与齐相公可否答应?”
方入骨和齐丘雁还未回话,郁且狂便抢着问道:“徐姑娘是想和方伯伯讨要一些菊花送给令兄?”
徐云怡微微诧异,心想此人虽然外表放荡,但心思倒是缜密,头脑也很灵活,“我与方先生非亲非故,不敢讨要,只敢用钱财交换。”说着她便从头上拔下一根精致的金簪,“今日出门着急,忘了随身携带财物。这支莲藕荷花金簪是仿照宋朝实物打造,虽非原物,但也价值不菲。现在我先将其作为押金,等回去后再取钱财来买花儿。”说完便上前将手上的莲藕荷花金簪交给齐丘雁。
齐丘雁见徐云怡谈吐高雅、气质脱俗,内心十分欣赏她的为人,本想赠送给她一些菊花,故而便不打算收下金簪。但没想到一向视钱财如无物的师父却替自己将金簪收了下来,还笑着对徐云怡说:“那么方某便收下了!”
收下金簪后,方入骨又笑着对徐云怡说道:“除了适才小徒所介绍的以外,敝府还有许多其它的菊花品种,都是老朽亲手所植,如粉钩、龙吐珠、白牡丹、绿水清波、金红交辉、半江红树等。只要姑娘肯出钱财,便可自行到敝府来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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