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在,甲子又逢春。
正是春分这日,寒冬已尽,大雪方歇,苍茫大地一片素白。
苍岭覆雪,逶迤如龙,龙口处衔着一座小镇。
六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垂髫稚子变成了古稀老人,小镇依旧是小镇却变了模样。
如今的小镇,成了方圆百里内最繁华的市镇,长街上铺着青石板,两侧开着各种营生,酒楼客栈,药铺学坊等应有尽有。
太白楼,二层天字号雅间,一个魁梧黎黑,满面虬髯的大汉守在门外,他站在那里如渊似岳,眼神锐利而坚定,仿佛是雄鹰一般,有睥睨天下的姿态,令人不敢直视。
屋内,宽大而舒适的床上,躺着一个少年,这少年十三四岁的样子,身形瘦弱,面容稚嫩却很苍白,气息也十分微弱,像是有病在身,又仿佛受了严重的内伤,完全不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状态。
夕阳下,古道上,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拉着一架残破不堪的木车,轮毂转动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令人牙酸,哒哒的马蹄踩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踩不碎天地间永恒的寂寞。
驾车的是一个书僮,面容清秀,衣着朴素,许是受了儒经的熏陶,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气息。
车厢内酒香盈鼻,青衫儒生正襟危坐,右手持竹简,左手抚须,品读着古籍,在他身旁有一红泥小炉,炉内炭火微炽,其上温有美酒。
读到兴起,儒生放下竹简,自斟一杯美酒,细细品味,这段旅途实在太长,长的有些可怕,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这难得的清净,有美酒作伴,古籍为伍,正是他心之所向。
“或许,马上就能找到了!”
青衫儒生心里想着,严肃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笑容,那笑容温柔且坦然,仿佛三月的春风一般,给人暖意。
酒瓶不大,很快就空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未完成的淡黄色木雕,那是一个少女的人像,已经初具轮廓。
儒生抚摸着人像,手指纤长而有力,眼神像春水一般温柔,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双指间有一道狭长的银色光芒,那光芒十分微弱,顷刻散去,一把小刀凭空出现出现在他手里,那是一把看起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刀,刀长三寸七分,刀锋薄而轻锐,他拿着小刀继续雕刻。
在他纯熟的手法下,人像越来越清晰生动,看来就像是活的一样,而他已经不再年轻,每一刀下去,灵魂和生命都悄悄的随着刀锋溜走,他在雕刻的同时,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
少女的人像愈发完整,他的眼角噙满了笑意,那是一双奇异的眼睛,黑白分明,漆黑如墨的瞳孔中泛着点点微光,仿佛布满星辰的夜空一般,深邃宁静。
人像终于完成了,青衫儒生痴痴地瞧着,眼中满是怜爱的神情,不知道瞧了多久,夕阳都已经收敛了光芒,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书僮立刻吆喝一声,勒住缰绳,跟着下车。
儒生在路旁的雪地上挖了个坑,将刚雕好的少女人像埋了下去,他埋的很深,埋完之后呆呆的立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面前的雪堆。
书僮在他身后垂首而立,也默不作声,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良久,儒生回过神来,缓缓转身,发现车辙旁居然有一行脚印,这脚印形状古怪,像是草鞋留下的,且深浅一致,分毫不差,它的主人一定习惯了长途跋涉。
青衫儒生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
“想不道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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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两人继续前行,马车依然咯吱作响。
不知行了多久,连迟迟不肯沉没的夕阳都已经下山,风中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青衫儒生提起了兴致,长路漫漫,能多一个同行的伙伴,并非坏事,他把头探出车窗,立刻就看到了一个孤独而熟悉的背影。
那是一个行脚僧,穿着草鞋,身上月白色的僧袍纤尘不染,他的每一步都很坚定,仿佛前路的一切困难,在他眼里都如梦幻泡影一般。
“大师可是自无量寺而来?”
儒生见行脚僧的衣着,便知其来处,他与无量寺素有渊源,于是推门开口问道:“大师如不嫌弃,可上车来,晚生带您一程。”
“阿弥陀佛——”
行脚僧回头,身形微躬,双手合十,低喧佛号,然后开口说道:“萧施主菩萨心肠,令人敬佩,只是老衲发下宏愿,行脚万里,受不得车马累行,怕是要辜负施主的一番美意。”
儒生听得行脚僧的回复,糅合了沙哑和稚嫩两种声音,便暗自心惊,再瞧到后者的容貌,立刻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长揖及地,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然后朗声说道:“小侄恣意,未知是无量寺枯荣师叔佛架,冲撞之处,还望恕罪。”
“无妨,无妨,”行脚僧摆了摆手,笑着说道:“萧施主言重了,令师进来可好?”
“师尊他老人家安泰如新,”儒生说着,目光中充满了敬仰的神情,然后继续说道:“小侄来此便是奉师尊法旨,寻找……”
儒生还未说完,行脚僧便摆手将其打断,开口说道:“萧施主无需多言,老衲也是为了此事前来,你我各凭机缘便是!”
“师叔所言极是,”青衫儒生说着,对行脚僧又是长揖及地,恭敬一拜,然后说道:“如此说来,小侄便不阻碍师叔修行了。”
说完,儒生上了马车,催促着书僮驱车前行。
书僮听得催促,方才从惊恐中醒来,连忙抄起缰绳,驾车逃走。行脚僧的面容实在可怖,左脸娇嫩如初生的婴儿,右脸长满了皱纹好像枯木一般,他沉浸在惊恐之中,方才儒生与行脚僧的对话,一句都没有听到。
马车走了很远,已经看不到行脚僧的身影了,书僮心头慢慢安定下来,才敢开口,轻声问道:“萧先生,刚才那老和尚怎么那么可怕!”
“不许无礼!”儒生轻声责怪,然后徐徐说道:“枯荣大师乃是无量寺的得道高僧,与你师祖平辈论交,他所修习的枯荣禅经是无量寺最为奇特的功法。”
“据闻佛主当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般本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佛主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枯荣大师面壁数十年静参枯禅,已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离那‘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仅有一步之遥。”儒生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向往的继续说道:“若能迈出那一步,枯荣大师便可证得金身果位,成为如你师祖那般的人物。”
“师祖?”书僮轻声呢喃,在他的眼里,师祖和常人无异,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先生。
儒生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开口。书僮也只能落得个疑惑不解,继续赶车。
马车虽然破旧,却很轻快,路经小镇外的破庙时,天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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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黑透,夜色朦胧中,书僮看到一个道长模样的人从破庙中出来,也向着小镇的方向行去。
“或是去镇里打尖的吧……”书僮如是想着,赶着老马,想快些到镇子里落脚。
“停下,”马车刚行到太白楼前,车厢里便传来儒生的声音,“就在这里落脚吧。”
书僮闻言,勒住缰绳,打开车门,招呼儒生下车,然后将马车交给马夫,吩咐他好草好料好生喂养。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二人刚走进太白楼,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长吟,他们寻声望去,瞧见一个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中年道人走了进来,这道人也不怯生,径直走到儒生面前,坐在他的对面。
“哪来的道人,如此不通礼数。”青衫儒生还未开口,书僮便已厉声呵斥。
“小哥好大的火气!”中年道人轻叹一声,然后说道:“主人家还没发话,哪轮到你一个小小书僮在这儿喧哗!”
“道兄莫怪,”儒生开口劝解道:“我这书僮脾气确实大了些,但是道兄你不问可否,就要和小弟拼桌,是不是有失礼数。”
“礼数嘛,”道人挠了挠头,说道:“那是你们书生讲的,贫道就看上这张桌子了,不然你们换个地方?”
“你这道人,好不讲道理!”书僮怒极喝道。
“莫急,莫急,”道人满脸笑意,轻声说:“小哥莫急,气大了伤身体,贫道既修道,也讲理,就是不知何为道理。”
“你……”
“阿弥陀佛!”
眼瞅着两人就要吵起来了,门口传来一声佛号,枯荣大师走了进来,轻声说道:“不归道兄依旧如此不羁,实在令老衲佩服。”
说着,枯荣大师也走到了他们这桌,中年道人见他走来依旧是我行我素,连招呼都没打。反倒是萧姓儒生连忙站起来,拱手作揖,恭敬地说道:“多亏枯荣师叔来得及时,还请师叔为小侄介绍一下这位道门前辈。”
“前辈?”中年道人一脸嫌弃的说道:“你我年龄相近,平辈论交即可,这老和尚一大把年纪了,的确算是你的前辈。”
“不归道兄折煞老衲了,”枯荣大师瞧了一眼楼上虬髯大汉守着的雅间,轻声问道:“道兄此来,莫非也是为了楼上那位?”
“老和尚可莫要冤枉贫道,”中年道人连忙摆手,说道:“贫道不像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放不下执念。”
“道兄所言极是,”枯荣大师羞愧的摇了摇头,眸子中却闪烁着渴望的光芒,轻声说道:“佛曰七苦:‘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老衲至今还未堪破。”
“何必呢?老和尚,你佛家讲究菩提无树,明镜非台。”中年道人沉吟说道:“得了那金身果位又如何?”
众人交谈间,二楼天字号雅间里传出一阵咳嗽声,门口的虬髯大汉连忙进去,服侍屋内的少年起身,搀着他走了出来,太白楼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汇聚过去,他们来此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显然都想从这少年身上得到好处。
少年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只是不停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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