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于汴对于这些言官的‘逼宫’,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扫过站起来的一群人,淡淡道:“圣人云,净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察院乃风宪所在,言谈举止,定人生死,天下咸望,不可谓不重。是以,我等要学会说话,更要学会闭嘴。三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
看着这位总宪、台长、左都御史平平淡淡的神色,平平淡淡的语气,本来还十分亢奋的一众御史言官,忽然感觉到不对头。
席玮心里诧异了下,没想到这么快。索性就抱着手,冷眼看着这些人。
站出来的御史,给事中等言官,看着义正言辞,讲大道理的台长,感觉着气氛的安静,心里忽然莫名的有些不安。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司狱司司狱,带着一众衙役,站到了门口,注视着堂中的人,一脸漠然的道:“我念到名字的,出来,我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动粗,你们都知道我的脾气。”
众人回头看去,神色登时变幻。
司狱司,是都察院内部的监牢,司狱司司狱是主官,这位,虽然名声不显,可都察院内部人都清楚,他‘破案’的手段简单又暴力——酷刑!
兵科给事中高柘见着,顿时不满,向着曹于汴大声道:“曹总宪,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要用方式来恐吓我们吗?你就不怕我们联合参你一道?今日事情传出去,你将唯天下所不容!”
曹于汴面无表情,甚至于,拿起茶杯,平静,从容的喝茶。
门外的司狱司司狱见状,狭长的双眼闪烁一缕寒光,道:“高柘,你以为,你与霍维华的勾当,真的没人知道吗?你是出来,还是我让人去带你出来?”
兵科给事中高柘脸色骤变,这是他一直担心的事。
霍维华在针对李邦华的一系列举动中,都有他的份。虽然给事中看似位卑权重,到底位卑,对于霍维华这样的大人物,但凡有点‘上进心’,哪个不知道该讨好。
“带出来!”司狱一挥手。当即有衙役挤进去,强行押走高柘。
高柘并没有挣扎,或者狡辩什么,他很清楚,他的那些事早就暴露了,只是没想到,曹于汴会在这种时候对他出手!
一众御史言官,眼见着是心惊胆跳,面色发紧。
大明朝廷早就烂透了,尤其是在东林党、阉党相继、轮换掌权后,其中充斥着无数的龌龊,能够持身守正,清廉干净的官员,屈指可数。
也不是没有,但这些人已经在斗争中学会了‘察言观色’,并不会贸然跳出来。
司狱见堂中很安静,便继续道:“汪尧、邵民、沈邦……王一同杀人案,你们还记得吧?出来。”
三人闻言色变,这是一桩恶性杀人案,原本已经被判处了死刑,结果在他们核查下,以‘冤狱’结案,王一同被无罪释放。
这件事曾闹出不小动静,但最终不了了之。
三人神色动了动,欲言又止,相互对视,最终没有挣扎,被司狱司带走了。
大堂内,越发的安静了。
席玮冷眼旁观,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不断冷哼:忍你们这么久,真当我们什么都没做吗?
司狱拿下了三人,目光一扫,又道:“宋佐、王远、黄群,出来。”
这三人是刑科的给事中。
三人头皮发麻,那都给事中抬手向曹于汴,艰难的笑道:“总宪,下官……”
曹于汴面无表情,道:“刑部那边转来的案卷有一筐,你要是不服,我当众打开给你们看。”
三人神情艰难,一句话说不出来。
现在被带走,后面还有办法出来,当众打开,就等于判死刑了。
司狱司的司狱没有废话,直接挥手抓人。
他的目光,还在人群中搜寻。
哪怕堂中的人不回头,还是感觉到了后背阵阵发冷。
山东道监察御史杨维珩低着头,双腿一直暗暗的打颤。
他感觉到司狱的目光在背上,令他口干舌燥,双眼干涩。
但司狱的目光很快又移开了,在落针可闻的环境中,他的声音如同炸雷:“陈金忠……”
又是三个人名,这一次没有废话,衙役直接冲进去抓人。
大堂里,气氛压抑的可怕,不知道多少人头上冒出冷汗,心神揪到难以呼吸。
没有多长时间,一百多人挤满的大堂,居然空出了一半!
席玮看着,心头大感舒服,转头看向曹于汴,在曹于汴点头后,再次拿出一道公文,余光扫了眼很显空荡的大堂,道:“鉴于各路监察御史人浮于事,腐化不堪,经报内阁,陛下御准,对于十三道监察御史进行缩减,每路仅保留三人,各科给事中,仅保留三人。并裁撤南京都察院,以法度统一,权责归并……”
剩下本就忐忑不安的一众人,听着神色再次大变,吃惊的看着曹于汴。
每道监察御史,基本是合乎所巡省份的府县数量,每路只保留三人的话,得裁撤近六成的人手!要是南京都察院再裁撤,那裁掉的大小官吏就更多了!
曹于汴对于都察院的改革,不可谓不大,但在一击重棒之后,没人再敢跳出来反对。
与此同时,六部等也在进行着相似的动作。
吏部,最是容易,王永光将一些人,直接打发去了南京吏部,随后将上下重要位置几乎全都换了人,并对各机构进行整合,统调权责。
户部侍郎空缺,是毕自严的一言堂,哪怕毕自严不在,对于户部的整肃也是轻而易举。
其他各部相对顺利,唯独刑部遇到了一些麻烦。
倪文焕是崔呈秀推荐给魏忠贤,因此火速升官,上任刑部尚书又属于崇祯的强行拔高,是以,他的威望,资历、能力都不足以压住刑部上下,里面有众多靠山很硬的大小官吏。
刑部郎中抬着手,面无表情的道:“堂官,上书是我们的权力,没有人可以剥夺,此乃太祖钦定,请堂官慎言。”
一个主事更是趾高气扬的抬手,斜着脸道:“堂官,我等做事堂堂正正,上书参劾光明正大,不惧人言,更不惧打压。”
倪文焕现在是不上不下,下面没人支持,上面又与崇祯不亲近,眼见这帮人在他头上拉屎拉尿,目光渐渐凶狠,盯着这几人,冷声道:“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这一次,是陛下的旨意,你们从得从,不从,也得从!来人!”
大堂外,登时冲进来十多个衙役,手持大棒,气势汹汹。
大堂内的刑部官员根本不畏惧,一个大腹便便的员外郎抱着手,不屑的道:“堂官,这件事,就是到御前,我们也是这么说。查奸除佞,是对陛下的忠心。弹劾不法,更是对陛下的忠心。你要限制我们上书,控制我们缉查,禁止我们纠劾,看似是忠心,实则是借机打压异己,培植私人,这是奸佞所为!尚书大人,下官已经想好,怎么参你一本了。”
其他人冷眼旁观,偶尔对视,仿佛已经决定,出去就上书弹劾倪文焕。
倪文焕虽然安插了一些人,但为了求稳,一直没有大动,眼见这些人抱团,简直要架空他,神情出现了丝丝狰狞,猛的站起来,怒拍桌子,喝道:“这是六部共议,内阁定案,陛下御准,谁敢抗旨?!”
一众人只当倪文焕是虚张声势,全都冷面相对。
其中一个郎中悠然的正了正帽子,道:“堂官,三年前,咱们还是同级,而今飞黄腾达,就要苛待旧日僚属,是不是有些过分?”
倪文焕登时双眼怒睁的盯着他。
这个人,曾经与他一起共事,两人做下了不少事情,一旦揭发出来,两人谁都讨不了好!
这郎中好整以暇,没有半点畏惧。
不少人脸上更是出现了看好戏的表情,倪文焕已经今非昔比,被阉党抛弃,又无圣眷,再加上一屁股屎,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可要是动他们的权力,那就不一样了。
倪文焕心头大恨,但转瞬又冷静下来,慢慢坐回去,语气冷淡的道:“命令,我已经宣布了,现在,谁不从,可以站出来。”
堂中的人见倪文焕变幻之快,有些犹豫了,悄悄对视一眼,一个员外郎出列,道:“下官不从,下官将上书,对这份命令质疑,请陛下收回成命。”
“我也不从,必将弹劾奸臣!”一个暴脾气,直接冲着倪文焕大声。
“下官也是。”
“我不从。”
“须敦刑科驳回!”
一连站出来了六个人,有恃无恐的说道。
倪文焕扫过这几人,目中狠厉一闪,道:“来人,全数押下去!宣文琢,给我严审,本堂要拿供状呈报陛下!”
“是!”早就准备好的宣文琢大声应是,直接挥手。
一众衙役,飞奔的扑向那站出来的六人,死死按住,镣铐加身。
“倪文焕,你敢!”有人怒吼,拼力挣扎,道:“你这是打击异己,是奸臣所为,我一定要弹劾你!”
“倪文焕,我是崔阁老的人,你也敢动!”
“倪文焕!”有人咬牙切齿,怒吼道:“你难道忘了吗?当年,你陷害的那些人,贪的那些人银子,为了崔呈秀杀……呜呜呜……”
还没吼完,就被堵住了嘴。
倪文焕冷眼看过去,又扫向堂中的其他人。
满堂众人,鸦雀无声,纷纷低头,没有人再站出来。
有几个头上出现冷汗,心中暗暗后怕,这才想起来,倪文焕可是五虎之一,手段凶狠暴戾!
倪文焕见没人说话,他冷哼一声,径直起身离开。
宣文琢见状,亲自将这些人押入大牢。
大堂中的人,相互对视,一个个神色凝重,心头惴惴,不敢多言,匆忙离开。
倪文焕与宣文琢前后脚就到了大牢,看向被挂在刑架上的六人。
“倪文焕,你为了帮崔呈秀杀人灭口,为了给魏忠贤修生祠贪渎修河款,草菅人命,卖官鬻爵,这些事情,我都有证据!”
倪文焕刚进来,就有人伸着脖子,铁青着脸怒吼。
倪文焕瞥了眼牢房里,见都是他的人,拄着拐,淡淡道:“给我用刑,往死里去,让他们将东西都交出来。”
宣文琢是倪文焕的心腹,知道倪文焕的意思,阴狠的的道:“堂官放心,这些人,没一个是硬骨头,最迟到晚上,我保证,他们三岁时尿过几次床我都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倪文焕面无表情,在椅子上坐下,将拐放在身前,脸色平静,双眼都是冷静的凶狠。
“倪文焕,我要跟你同归于尽!”有人听着,气急怒吼。
“啊……”
突然间,六人先后不一的大声惨叫。
他们胸口,有着一块通红的烙铁,狠狠的按在了他们胸口。
倪文焕看着这些人的表情,双眼痛恨又爽快,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还没有到晚上,倪文焕想要的东西,几乎全被他找到了。
牢房里,看着一封封他的亲笔书信,由他按结的结案陈词,尤其还有一本账簿,是他原本在太常寺分赃的账簿。
倪文焕面无表情,慢慢撕开,一张一张的扔进火盆里。
不多时,宣文琢拿着一叠供状,道:“堂官,都好了,各项证据都已查实,到了哪里都没问题。”
倪文焕看着火盆里的‘证据’烧完,接过这些供状,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抬头,不远处的刑架上,六个人浑身是血,垂着头,进气多出气少,冷哼道:“别让他们死了,我现在进宫。”
“是。堂官放心。”宣文琢道。
倪文焕将供状揣入怀里,拄着拐,出了大牢,就直奔皇宫。
与此同时,曹于汴,王永光已经在宫里汇报了。
曹于汴肃色道:“陛下,总体上来说已经可控,日后,还需要谨慎观察,再做调整。”
王永光神情如常,道:“陛下,可以预见,短时间内会有一阵乱象,只要过了这段时间,朝廷应该能清净不少。”
崇祯站在两人身前,看着两人的奏本,片刻后,合上奏本,满意的笑着道:“二位卿家辛苦了。朕知道,二位卿家抗了巨大压力。自嘉靖以来,多少能臣干吏,倒在言官的笔下,尤其是近年,我大明多少事情是坏在言官手里,多少朝臣因为畏惧阉党而不得不辞官躲避,从内阁六部到封疆大吏,无一例外!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我大明内讧的太久了,不能继续下去。”
曹于汴与王永光深以为然,大明的言官自嘉靖以来,越来越恐怖,已经没人能控制,包括皇帝,是一头疯狂可怕的怪兽!
这种失控的言官体系,已经造成了大明无数可怕后果。
但是两人欲言又止。
崇祯注意到两人的表情,笑着道:“朕也知道,言官是制衡朝局的关键,有很多事情上,言官起到了正面作用,言官制度有利有弊,这里面需要有一个平衡,咱们边改边看,慢慢找出一个合适的分寸来。”
曹于汴连忙抬手,道:“陛下圣明!”
崇祯稍稍思索,看向王永光道:“国政的败坏,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权力的分散。朝廷掣肘太多,需要归拢向上。地方上的失控,巡抚,总督只能临时解决一些,并不是长久之道。朕的看法,一个是要权力收拢,政令统一。二是对三司制度,进行反思与必要的调整。”
这些,都是大明体制的弊端,从朱元璋建国时,就已决定了。
王永光刚要说话,这时,倪文焕被内监领到了门口。
倪文焕见曹于汴,王永光已经在了,连忙进来,道:“陛下,刑部有些人抗旨不尊,臣已经收监,做了审讯,这是供状,请陛下御览……”
刑部的事,崇祯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摆了摆手,道:“你刑部的事,自行处理。”
说完这一句,崇祯继续与王永光道:“朕知道,这有些艰难,不要着急,慢慢来,咱们一步步的试探,走出一条合适的路来……”
“臣领旨!”见崇祯说的这般通透,王永光心头振奋,连忙抬手沉声道。
倪文焕没有听到之前的话,也不在意崇祯现在说什么,见崇祯不在意刑部的事,心头一松,原本准备好的说词,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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