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世无双第一百六十八章欺人太甚京都城南三十里外,就是大周开国太祖皇帝李向陵寝所在的永业山。
隔着流香江往北推进二十里,则是安葬司天监历代观星楼主的鹤鸣丘,其实高不过六十丈的鹤鸣丘在很多人眼里都不算是山,但按照几百年前陈家那位精通堪舆风水术的旁支先祖陈雪心遗作《雪心赋》里的说法,来龙去脉究其本源,却是西北昆仑祖龙地气行游所至的余脉。
以王侯葬仪埋骨于鹤鸣丘最高处俯瞰京都城的,正是相传目生双瞳、辅佐太祖皇帝将大周疆域定分为一十四州且布下恢弘阵法镇压天下气运的司天监首任观星楼主,陈玄素。据说当年陈玄素年登百岁含笑而逝,入土时日月同辉,有近百只红顶大鹤在上空久久盘旋不去,鸣声若仙音缭绕,此后每一代观星楼主辞世,就都葬在这里。
这一次,陈伯庸入土的场面应该是一千三百余年来最冷清,已经与陈无双有婚约的孤舟岛弟子墨莉不能说是外人,阴风谷八品修士冯秉忠有了玉龙卫副统领的名分,再除去身穿绛紫道袍主持葬仪的西河派掌教徐守一,前来观礼的就只有十一品卦师常继先、许家小侯爷以及大漠马帮慕容百胜与祝存良表兄弟两人。
徐守一的意思,陈家老公爷既然死于忧患,葬地择穴就应当以求安稳为上,在鹤鸣丘临近山脚的位置选了一处前有明堂的空地,陈无双跪在地上亲手拿铁铲掘了第一抔土,而后剩下的事情就是连连垂泪的管家接手,依次请陈叔愚、陈季淳、裴锦绣、墨莉等人上前掘一铲土。
陈叔愚木然看向鹤鸣丘下,喃喃道:“山下本来该有一百玉龙卫守陵···”
陈无双喟然长叹,整整一万修士的玉龙卫,只为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就在苦寒北境几乎死尽,只剩下副统领钱兴领着七人远在云州百花山庄,再就是还没来得及正式跟陈家三爷见礼的冯秉忠,声威煊赫千年不衰的司天监,终于也要日薄西山。
九为数之极,陈伯庸的墓穴深挖八尺。
棺椁入土,陈家血脉最后一任承袭镇国公爵位的观星楼主自此作古。
跪在墓穴之前的陈无双低着头默然落泪,裴锦绣等几个女子压抑不住的哭泣声被风吹远,鹤鸣丘上听不见鹤鸣声,却有两道毫不遮掩的强横修士气息从北方遥遥而来。
有所察觉的裴锦绣抹去泪水,回头远远看了一眼,稳住自身气息,轻声道:“无双,是内廷那位平公公。”
以陈无双的神识,早就认出了来人之一是此时不该出现在宫城外面的老太监,另一人的气息很陌生,但从浑厚气息上看,修为至少不次于十品境界的平公公。
陈无双缓缓起身,示意管家不必理会,棺椁入穴之后填土成丘,除先祖陈玄素的陵墓之外,历任观星楼主尘归尘、土归土,不用青砖白玉,只起一丘黄土。
两道光华落在鹤鸣丘。
脸色明显有些憔悴的平公公没穿蟒袍,身上只有一件寻常小太监才会穿的青布衣裳,一夜之间化作霜雪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扎起,手里提了一坛十斤重的御酒,悲叹一声,慢慢走上前拍开黑色酒坛口的泥封,将香气四溢的美酒默然倒在那一丘新土之前。
“老公爷在世的时候,从来不嫌弃平某是个卑贱阉人,匆匆数十年相交,往事至今历历在目,原以为平某会走在前头,想不到却是先来送老公爷一程。咱家是个无后的苦命人,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最后这一坛子好酒,是平某花银子跟御膳房买来,聊作祭奠。”
陈无双躬身谢过,不提平公公内廷首领的官职,只按江湖规矩拱手长揖,“无双谢过平前辈,我师伯泉下有知,定然会欣慰与前辈相识相交一场。”
平公公叹了口气,在坟前落下两滴泪,抬手抹去泪痕,扶起陈无双道:“楼主大人节哀顺变。咱家来这一趟,既是为了恭送老公爷归天,也是来给楼主大人送一面太子殿下的令牌,稍后回京,不至于再跟玄武营的人起嫌隙。”
陈无双轻声一哼,有怒意,有不屑。
陈季淳上前接过平公公手里的那面纯金令牌,只扫了一眼就霍然变色,令牌背面雕着腾云游龙,而正面则是“如朕亲临”四个苍劲有力的楷体大字,身为当朝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且不提天家此意是不是要跟司天监重修于好,太子毕竟还没有正式登基称帝,赐下这面牌子,既不合理也不合礼。
臭棋篓子与陈家三爷对视一眼,沉吟片刻,双手捧着令牌递还到平公公面前,沉声道:“还请平公公不要见怪,这面牌子,陈家不敢接。”
平公公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摇头叹息一声,没等开口,身边那位跟他一起前来却始终未曾到陈伯庸陵前吊唁的五境修士冷冷哼道:“陈家是不敢接牌子,还是不想再为天家效忠?”
这句话一出口,鹤鸣丘的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沉不住气的大寒率先亮出佩剑,兴许是想到在陈伯庸坟前拔剑尤为不敬,阴沉着脸又将那柄绽出光华的长剑归鞘,死死盯着说话那人,双手紧攥成拳头咔咔作响,只等陈无双喝令,他就要以三境修为硬拼五境高人,二十四剑侍已经死的只剩下他和立春、小满,再多死一个大寒,司天监也无所谓承受不承受得起了,只是可惜再也见不到还在杨柳城的俏丽小核桃。
陈无双突然扬起笑意,上前两步从陈季淳手里夺过那面令牌,在手里掂了几下,“唔,有七八两重,细着点用,倒是能在流香江花天酒地个三天两天。平前辈此来,除了给我师伯送一坛好酒,还送来一个陪葬的修士,这般情谊无双本来是要敬谢不敏的,可想想师伯与前辈的交情,却之不恭也说得过去,半步踏进十一品的高人呐,够格了。”
那人嘿声一笑,蔑然道:“牙尖嘴利,观星楼主不过如此。”
如果他是在别的地方说这句讥讽的话,陈无双或许会忌惮他犹胜老太监的修为,但鹤鸣丘上葬着陈家历代观星楼主,这句话就不是只冲这陈无双去的,在场众人没有傻瓜,瞬间纷纷变了脸色,大寒刚刚收起的三尺青锋,再度出鞘。
陈叔愚眼中杀机迸现,把陈季淳拽到身后,紧盯着老太监冷声问道:“请平公公明示,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还是朝堂或者内廷的意思?”
老太监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地瞥向陈无双,“先帝驾崩前曾有旨意,准陈家老公爷配享太庙,太子殿下是想等先帝下葬之后,再定老公爷的葬礼规仪,可···今日永定门发生的事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鲁辛恕已经禀报给宫里知晓,虽然太子还没有登基,终究是我大周储君,楼主大人重伤玄武营亲军三十余人,这是重罪。”
拿着那面多少朝臣盼而不得的令牌,陈无双玩味道:“重罪?殴打天家贵胄是重罪,当众撕毁圣旨是重罪,谮穿蟒袍是重罪,今日又再犯下一桩重罪,无双才疏学浅,请平前辈赐教,按照大周律法,数罪并罚,该如何处置?”
平公公毕竟是多年来见惯了朝堂风波诡谲的内廷首领,很容易就从陈无双的语气里听出让他胆战心惊的意味,刚要宽慰说太子殿下胸襟广阔,不仅对他先前做下的事情既往不咎,还打算依照景祯皇帝遗诏,准陈无双承袭一等镇国公爵位,赐婚明妍公主。
可身边那人又一次抢先开口,冷笑道:“论罪当株连九族!”
陈无双哈哈大笑,昂然逼近那位出言不逊的十品修士,“在公子爷面前,你他娘算个什么东西?”
那人怒极反笑,扬手一道赤色光芒击向高空,“骂人不算本事。”
随即目光越过在场众人,深深看了墨莉几眼,“江湖传闻不假,果然是有凤来仪的贵重命格。陈无双,你可知道怀璧其罪?太子殿下一向待人宽厚,你今日只需跪下接旨,安安稳稳承袭爵位迎娶明妍公主,殿下登基继承大统之后,自然可以金口玉言免去你数则重罪。否则···”
“放肆!”
连陈无双都没有料到,竟会是冯秉忠最先出声呵斥,新任玉龙卫副统领迫切想要在陈家三爷面前表现表现,他很清楚谢萧萧就是因为墨莉才惨死凉州杨柳城,孤舟岛这位女子剑修几乎就是陈无双不可触碰的逆鳞,听见那人话语既然敢牵扯到少夫人,当下认为这是他赢得司天监众人认可的绝佳机会。
一声厉喝出口,冯秉忠像是陡然抻开了胆量,阴沉着脸跨步上前,伸手指着对面十品高人大骂出口:“畜生,敢在老公爷陵前口出狂言,威胁楼主大人?”
在骂他的同时,冯秉忠已经提起一口真气,整整百柄闪着寒冽冷芒的短刀登时在身周浮现,有近二十柄的刀刃上隐隐透出乌黑颜色,显而易见是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不仅这些,他藏在袖中的左手里,还扣着一柄只有七寸长短的小巧匕首,通体漆黑。
那人厌恶地瞥了冯秉忠一眼,“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才知道司天监藏污纳垢,麾下居然还有这样为人唾弃的邪修。骂了我,总得付出些代价,不然天家威严何在?”
陈无双的神识好像被一根绣花针扎了一下,可惜十品终究是十品,没来得及出手阻拦,陈叔愚就见那人袖中飞出一道其色如血的剑光,以摧枯拉朽之势撞飞平公公情急之下甩出的两枚铜钉,直刺冯秉忠前胸。
这一招实在太快。
徐守一怀里的那只黑猫刚跃到地上,那道赤红剑光就哗啦一阵响声磕飞数十柄短刀,冯秉忠暗自懊恼,自打去年在中州左近遇上初入江湖的陈无双跟谷雨,他就再也没有用人命祭炼百煞刃,这一百柄短刀只用自身精血慢慢祭炼,总归是少了威势,竟然连对方一招都接不下来。
生死关头,冯秉忠身形滑退三四尺,甩出左手那柄匕首去挡。
轰然一声巨响,那柄削铁如泥的漆黑匕首不知所踪,冯秉忠只觉胸腹之间好像被攻城锤重重击中一般,七八根肋骨应声断折,整个人被撞飞尽十丈远,后背狠狠摔在鹤鸣丘山体上,口中连连吐血不止,神色萎靡,再无一战之力。
一招,八品修士颓然垂死。
许家小侯爷跟慕容百胜急忙跑到近处,扶起冯秉忠,往嘴里塞了一把丹药助他疗伤。
黑猫化虎,昂首怒吼声震四野,像是一块万斤巨石砸落水面,凶戾气息顷刻如水波般席卷方圆数千步,一丈余长的庞大身躯挡在陈无双身前,微微俯下身去,右前爪不安刨地,一时间,鹤鸣丘上腥风大作。
那人眯起眼睛,手里多了一柄剑身如同被烈焰烧得透红的长剑,热浪滚滚空气扭曲,戒备地看向凶兽黑虎,“好畜生!司天监不只有邪修依附,竟还有这么一头为祸人间的凶兽,陈无双,你身为观星楼主,对此作何解释?”
陈无双已经察觉到,京都城方向正有十余道修士气息朝鹤鸣丘疾速飞来,其中多数是四境高手,不得太子手谕连司天监出城都要跟玄武营打一场,那些人多半是宫城里一贯深藏不露的死士,说话这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解释?你是什么身份,配跟司天监要个解释?”
嗤笑一声,陈无双转头面向内廷那位老太监,“平前辈不妨把话说明白,今日此来,是要逼着公子爷接赐婚旨意,还是天家忌惮司天监,想要在鹤鸣丘将陈家抹除?”
平公公摇头叹气,“楼主大人不要误会。其一,太子殿下没有觊觎墨姑娘的意思;其二,接旨不接旨是楼主大人的事情,咱家不敢插嘴多言,这位是先帝身边的随驾亲信,太子殿下是否在他出宫之前另有吩咐,咱家确实不知详情。其三···”
陈无双冷笑着摆手打断,“够了。”
先后十三人落下身形,呈半圆聚拢在那人后面,各执刀剑看向黑虎。
陈无双旁若无人一样,朝陈叔愚、陈季淳两人拱手,问道:“事已至此,两位师叔还有教诲?”
陈叔愚回身跪在陈伯庸坟前,背对着陈无双,表情沉重地闭上双眼,低声道:“欺人太甚!”
年轻观星楼主一把扯去身上麻衣,露出一袭团龙蟒袍,推剑出鞘,笑着问向老太监:“平前辈可知道,我这人性子乖张,最受不得旁人逼我?在师伯坟前,陈无双还认司天监是大周的司天监,不过这一剑如果使出去,罪责在景祯陛下这位随驾亲信,而不在我。”
一抖手,那面金牌呛啷摔在平公公身前。
焦骨牡丹,青光慢慢由淡转浓,十品境界又如何,公子爷见得多了。
陈无双自嘲一笑,喃喃轻声道:“为什么京都城的人,都觉得我是个任人揉捏的泥丸子?师父说的对,做人太讲道理,是会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