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难辨的宫城被这一场朝雨,冲洗去几分陈旧。
身穿团龙蟒袍的佩剑少年没有撑伞,潇洒负手站在保和殿雕刻游龙的白玉石阶下,不仅身前空无一人,身后的文武百官都像是提前商量过一样,离着两丈远在他左右两侧按照各自官职品阶列队等候,偶尔有人抬头看向那显得有些孤零零的背影,嘴角多是带着不屑的冷笑。
有周一朝,司天监还从未有过在承袭镇国公爵位之前就位列百官之首的人,也从未有过穿黑色蟒袍的观星楼主,陈无双算是在朝堂内外两度开先河,想不引起旁人注意都难,连御道两侧垂手肃立等着喊一嗓子宣百官上殿的小太监都忍不住多瞄他几眼,近些日子以来另一个能如此备受瞩目的,还是以同进士出身平步青云的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
刚入仕就将出入朝天殿当做家常便饭的萧静岚,同样有佩剑上殿的恩宠殊荣,只不过这位十一品剑修在朝会上比首辅杨公更惜字如金,在旁人满是打量意味的目光中多数时候低垂眼帘,似乎对朝会上的一切人和事都漠不关心,散朝之后更是少与同僚接触,甚至同年登科的新贵里八成都没机会跟他搭上一句话,更别提借着同年之谊结成共进退的想法。
静默不语的百官中,一头一尾都不肯在雨中撑伞,陈无双是散出自身蓬勃剑意逼开身周雨点,而萧静岚凝如山岳的气息则更胜一筹,凌虚境修士所在处方圆三尺,未见半点湿润,这位有些惧内的员外郎脸色很平静地看向少年背影,眼神深邃,古井不波。
虽说在朝会之前,百官有肃穆静默于殿外恭候天子落座的规矩,但彰显皇家威严的侍卫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像先帝初登基不久时那样,有官员闹出大打出手的局面来,诸位大人们私下里低声交谈几句无伤大雅。
若不是天数使然大周气运将尽,被民间读书人赞誉为“中兴之治”的景祯朝的确有盛世气象,朝堂上人才济济,光有资格身穿绛紫官袍的人物就有近四十人,以保和殿大学士杨之清为首的两殿四阁大学士,陈无双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些人的名字,既无交情也无过节,不愿旁生枝节。
很快,站在最前面的少年就听到沙沙雨声中开始有了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嘴角不知不觉挂起一丝了然于胸的不屑笑意,但凡从身后那些不知江湖深浅的人口中听见自己名字,陈无双就打算用腰间焦骨牡丹跟所谓的清流名士好好讲一讲道理,他并不介意在生平第一次上朝时,就让饱读诗书的大儒们见识见识,新任观星楼主是怎么一回事。
让他有些失望的是,尽管身后的交谈声越来越嘈杂,可有那传遍京都的一百七十六颗带血门牙作为前车之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百官们似乎都把陈无双三个字当成了不屑也不敢提及的禁忌,只是三三两两所谈论的话题实在绕不开雍州、凉州,兴许是偶尔说到南疆时会触及一些关于陈仲平的不太美好记忆,大多匆匆一笔带过,反倒陈家老公爷一再被人叹息着说起。
陈无双抬起头,正北不到两百步就是保和殿,越过保和殿不足三千里,就是那道二十三里长的城墙。
不知今日雍州是否也有阴雨连绵,师伯是否撑伞站在城墙上,往更北的地方默默遥望。
也不知雍州城郊的座座新坟前,是否有人在雨中敬酒。
见那一向在京都行事肆无忌惮的少年没有任何反应,许是以为陈无双在宫城中感受到压力不敢太过嚣张跋扈,交谈声居然逐渐压住了雨声,杨之清皱起眉头,微微侧身看向身负维护皇家威严之责的亲军侍卫,却见全身披挂锁子甲的人尽都目不斜视听而不闻,立即心似明镜,无奈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的声音叹了口气,“欺人太甚。”
“哼,刘大人所言,下官不敢苟同。老公爷陈伯庸仅凭麾下一万之众,就能挡住漠北妖族侵扰北境,可见司天监实乃我大周国之重器,镇国公世袭罔替之爵位更是大周独一无二的殊荣,况且陈家这一代并非没有嫡亲血脉,怎么能轻易所托非人?”
说出这些话的人似乎情绪异常激愤,连官场上该有的规矩都不管不顾,生怕陈无双听不见一样,最后“所托非人”四个字几乎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杨之清眉头皱得更紧,转头看去,那人不过四十余岁年纪,穿着青色正四品官袍,是去年秋天才提拔起来的右佥都御史纪箴,算是御史台里手握实权的人物。
不等首辅杨公出声呵斥,与纪箴争论的另一人也冷哼着提高声调,甩袖道:“纪大人休要断章取义。刘某刚才所言,是说老公爷以年迈之身卫国戍边,司天监如今损失惨重,更不可一日无主,观星楼主的传承并非陈家私事,岂能不经陛下首肯、朝堂商议而私下定论?且如今十万大山中的凶兽面对中原百姓虎视眈眈,坐拥数十万精兵的谢贼又窥测神州,今日朝会无论如何要议出观星楼主归属,好为陛下分忧。至于陈家谁能担此重任,想必在陈叔愚与礼部右侍郎二人之中,陛下已经心有所属,刘某为人谨小慎微,哪有其他意思?”
二人看似争得面红耳赤,实际上陈无双能听出来是做戏,少年嗤之以鼻笑了声,还以为能做到五品之上的官员个个城府深沉,想不到会用这种拙劣方式开场,孩子把戏,贻笑大方。
陈季淳轻轻哼了声,压低伞沿一言不发。
有纪御史和那位刘大人开了头,陆续就有人出声掺和进去,重臣中率先开口的是刚从兵部侍郎升任尚书不久的卫成靖,瞥了眼少年孤零零的背影,阴阳怪气道:“纪大人,御史台职责纠劾百官,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不假,也不要把外面听到的风言风语带到保和殿上才好,无双公子若真如此不堪造就,岂能在北境城墙立下阻拦妖族进犯的大功?慧眼识珠如陛下,又怎会点他为新科探花?”
撑着伞的纪箴冷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陛下提拔卫尚书是慧眼识珠,抬举萧员外郎是另有深意,好事都被你们兵部占了去,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官职爵位乃大周朝堂之本,历朝历代每一份俸禄都是有德有才者居之,圣人说有德无才者可居高位,无才无德者可予恩赏,而有才无德者最不能任用,其才越高埋祸越深,下官也听说过无双公子一人一剑逼退妖族,陛下先赐爵越秀县子,再赏探花郎出身,足矣。”
陈无双脸上带着和煦笑意转过身,缓缓迈步走到这位正四品的佥都御史身前,纪箴故作镇定昂首挺胸看着少年步步逼近,饶是他不信陈无双敢在保和殿前当着百官无礼,没有修为在身的文官还是难免呼吸变得急促,强忍住下意识就要往后退步的心惊,咬牙怒目圆睁,可惜色厉内荏终究还是在气势上落了下乘。
相距一步,声息可闻。
陈无双笑吟吟转头问道:“还请杨公为我解惑,我面前这位大人,是几品官?”
杨之清没有回头多看,平静道:“纪箴是御史台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前途无量。”
陈无双确实不认识这位在御史台有一席之地的纪箴,也不清楚所谓右佥都御史除了风闻奏事纠察百官之外还有什么旁的职责,但光凭他青色官袍胸前绣着的展翅云雁,早就知道纪箴是正四品,故意有此一问,是想看杨公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态度。
要是平日里纪箴能得首辅杨公一句“前途无量”的评价,能高兴的三五天夜不能寐,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试着去攀保和殿大学士的关系,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真要是得了杨之清的青眼,就意味着前面多了一条康庄大道,能进六部任职,谁愿意在得罪人的御史台里厮混?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杨之清的那句话,却让他心头一凉,不可思议地看向首辅大人所在的方向,转瞬又求助似的微微收敛目光,先是看向另一个身穿绛紫官袍也不回头的人,再看向顶头上司左都御史,执掌御史台的那位大人眼神平静,不悲不喜。
“你···”
陈无双摆摆手打断他,和声道:“原来是纪大人。无双这些年仗着司天监的名号,在京都城做下的荒唐事罄竹难书,不久之前还在白狮坊会仙楼出手,断了二皇子殿下的随身兵刃,只是想不起来何时何处得罪过纪大人,是在流香江上?还是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掰的那一百七十六颗门牙里,也有纪大人的子嗣?”
纪箴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物,很快就镇定下来,蔑然道:“探花郎这话小看了纪某,身为大周右佥都御史,纪箴刚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为大周谋,良药苦口,未必对探花郎就没有好处。既然提到那一百七十六颗门牙,纪某倒要问探花郎一句,从古至今还没有人敢如此折辱读书人,且不说你这般行径有悖圣贤教诲、陈家祖训,没接任观星楼主就敢如此,司天监真要是交到你手里,我泱泱大周千万读书人,哪个还有出头之日?”
平心而论,在数千年来君为臣纲的礼数潜移默化下,纪箴这番话不无道理,甚至连一些根本不打算在朝会上跳出来对少年发难的人,都连连点头,当年十二品修为的大周太祖皇帝都对读书人折节下交不敢怠慢,陈无双凭什么就敢在天子脚下放任钱兴那种恶人,在崇文坊恃强行凶?
没想到陈无双非但没有像预料之中那般恼羞成怒,反而摆出一副虚怀若谷的谦虚模样,笑着点头道:“确实,为了出我胸中一口恶气,钱兴做的事情有些过了,罪不在他而在我,陈无双今日既然来上朝,就可以在保和殿上给诸公一个交代。”
少年人声音本就清越,陈无双也存了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的意思。
杨之清轻咦一声,还是没有回头去看,眼角处却多了几分欣慰笑意,去年六月陈家老公爷和陈仲平逼他出京,原以为那柄据说事关大周气运的却邪剑才是此举重中之重,眼下看来,陈无双在江湖中数次死里逃生逼出来的成长,远比任何异宝都重要。
神情不变的陈家四爷,握着伞柄的手指好像放松了几分,有风趁机吹斜了雨丝,眼眶竟觉得有些湿润。
纪箴狐疑地看向陈无双,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不可能比朝堂上修炼多年的老狐狸更藏得住情绪,企图在陈无双眼神里找到些能判断出用意的蛛丝马迹,一抬头看见他双眼死寂沉沉,才突然想起来陈无双是个双目皆盲的瞎子,心里顿时一跳,嘴上却硬气道:“给诸公一个交代?依纪某看,探花郎大好青春,听说府上除了艳名冠京都的黄莺儿伺候着,还在江湖上带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是东海孤舟岛的剑修弟子?齐人之福,何必贪恋司天监···”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无双摆摆手打断,玩味笑道:“要不是御史大人一口一个纪某自称,公子爷还以为你姓李或是姓陈,司天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御史台的人出来指手画脚了?”
纪箴被他呛了一句,脸色微变道:“司天监是大周的司天监!”
“有句话,公子爷本想等上了保和殿之后再问问诸位,这个机会我等了好一阵子,想不到有人比我性子还急,也罢,在这里说也是一样,我猜陛下能听得到。纪大人,司天监是大周的司天监,那你可知道,自我师伯带人接管北境城墙以来,漠北有多少妖族前来进犯?司天监死在城墙底下的,又有多少忠魂?”
陈无双本就没指望旁人接话,话音刚落就自问自答道:“黑铁山崖聚拢近十万妖族,那些半人半兽的杂碎日夜盯着城墙,以往雍州二十万边军看见都打怵的场面,却被司天监挡下来,你们这些家中捧经书笑看城外冻死骨的贵人们,以为那道城墙真就固若金汤?三月十三那场惨胜,朝堂上只看见一个胜字,谁看见前面那个惨字?司天监苦心培养出来的二十四剑侍中,十一位年轻剑修命丧城墙之外,玉龙卫折损近半,若不是有三千楚州撼山营将士及时驰援,从那一天起,大周就没了司天监,也没了整个雍州!”
少年呼出一口气,不知是不是他四境修为已经能以情绪影响天象,宫城里的雨似乎又大了些。
远处,萧静岚抬头看着雨势,眼神复杂。
陈无双忽而一笑,摇摇头自嘲道:“清谈误国也好,纸上谈兵也罢,诸公啊,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何必跟你们争口舌之利,我师父可不是这么教我的,司天监讲道理的方式,你们兴许都忘了。”
说着摊开手掌,突然挥手重重打了面前的纪箴一个耳光,脆响如雷。
谁都没想到陈无双真敢动手,在保和殿前痛打一位佥都御史,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楞在当场。
纪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脸上感觉不到疼痛,只一阵一阵发麻,一手捂着脸颊,另一手颤抖指着陈无双,眼神惊恐道:“你···你···”
少年冷笑道:“纪大人总该听说过不少我的事情,公子爷连皇子都敢打,区区一个正四品御史,你狗日的算个什么东西?”
说罢,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比前一个更脆生。
兔死狐悲,这两个耳光如同打在文武百官脸上,除少数几人无动于衷之外,保和殿外很快就群情激奋,恨不得将陈无双生吞活剥,带刀侍卫们下意识围上来,却被杨之清冷冰冰一个眼神逼退,笑话,没接到陛下明确旨意之前,谁敢不给首辅大人面子?
“刚才你那些话,公子爷听着很不顺耳,要是放在江湖上,少说能值左右开弓一千三百多个耳光。可惜终究是同朝为官,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两个耳光意思到了就成,其余的就欠个人情,我脾气不太好,御史大人最好莫再开口讨要剩下的那些。”
陈无双扯着纪箴的官袍擦了擦手,转身迈步,无人敢拦。
好在此时,平公公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随即由如释重负的小太监依次扯着嗓子扬声大喊。
“陛下有旨,宣,百官上殿!”
杨之清整了整身上官袍,等陈无双踏上台阶,才悠然举步跟上。
上个月的大朝会,兵部尚书邱介彰在保和殿前石阶上吐出一口鲜血。
这个月的大朝会,观星楼主陈无双在保和殿外广场上散出一身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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