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那法正是天子亲自选来的。”
“扶风法氏,勉强也算是世家子,天子选进来做个小官有什么好奇怪的。”
宽敞奢华的杨府中,杨彪与儿子杨修相对而坐。
这本是杨氏在长安的别苑,随着洛阳被董卓付之一炬,朝廷西迁,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除弘农郡华阴县祖宅外,杨氏子弟的聚居之地。主枝旁支和部曲奴仆,足足有数百人生活在这座大宅子中。
“皇甫郦今天被天子召见,然后就出城了。”
当朝第一臣,太尉杨彪望着加热升腾起的酒气,不可置否。
“阿爷!”
“说。”
杨修踌躇片刻,认真言道:“自从南坞回来,天子自己做的事就越来越多了,提拔徐晃为羽林中郎将统领禁中,前日又升王越为虎贲中郎(非中郎将),还给关东做了那么多心机深沉的谋划。”
“徐晃是两千石的骑都尉平转,王越是救驾有功正常晋升,关东的事天子也用心了......你到底要说什么?你觉得天子聪慧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天子根本就没跟您商量,朱公也没有,直接就交代给光禄勋办了。”
“这点小事本来就不需要和我商量,朱公抱病在家,这有什么奇怪的?”
杨彪的意思很明显,虽然天子很聪慧,但天子做的这些事情,他根本不放在眼里,随天子去做就好了。
杨修咬了咬牙,见四下无人,低声说:“天子想自己破局,如今派皇甫郦出去,不是找段煨就是去找张济了。”
“喔。”杨彪抬了抬眼,额头的皱纹密密麻麻,“你素来聪明,猜猜天子派皇甫郦去找谁了?”
“段煨驻华阴,与我杨氏关系密切,其人又是段颎族侄,算是西凉军中少数心向朝廷,懂得守秩序的将领。可他性格谨慎,轻易不会插足朝政,只想着据地自保,如果天子足够聪明,应该不会去找他......张济驻陕县,上次被李傕郭汜联合赶出了长安,估计无时无刻不想着杀回来,天子的目标应该就是他。”
“将张济拉进来,把水搅浑。”杨彪轻笑一声,“比桓帝、灵帝聪明多了。”
“有用吗?”
“当然有用,看着李傕郭汜扯皮要扯到什么时候?”
“张济加进来,让李郭有点紧迫感,朝廷东归的事情就能早点敲定下来。”
“不过。”杨彪顿了顿,复又说道:“也没太大用,根子在兵上,朝廷手里没兵。北军早就被打光了,就算是计策玩出花来手上没兵也是无用功,这也是朱公伟忧愤成疾的原因。”
“阿爷,钟元常谋划的那件事...”
“侍中杨琦,黄门侍郎丁冲、钟繇,尚书左丞鲁充,尚书郎韩斌,这么多人做一件策反刺李还弄不明白?那他们也不用干了。”
杨修坦言:“孩儿怕弄成王允刺董那般,杀了李傕也无济于事。要不要孩儿去跟天子说一下,莫让他乱了我们的谋划。”
“天子年岁渐长,总得经事,他爱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无论是引张济,还是刺李傕,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阿爷还是那句话……手里没兵才是如今这副局面的根子,你觉得天子一个十几岁的娃娃,能解决吗?”
杨修几乎未作犹豫,便摇了摇头。
天子虽然那日吓退了李傕郭汜,甚至让两人的态度变得重新恭谨了起来,但以杨修的观点,这两个西凉军头只要过一阵子就会固态萌发,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至于掌握军权这件事,以朱儁、杨彪这等威望素著的国家重臣都做不到,十几岁的傀儡天子,又怎么能做到?
呵,怎么可能!
靠外戚董承?
别说笑了,董承要是能老实地交出兵权投效朝廷,那才是最大的笑话。
打心眼里,掌控朝政的杨彪就不认为娃娃一般的天子,即便是聪慧过人,又能做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所以也就随天子折腾了,开心就好。
杨彪疲惫地挥了挥手,杨修识趣地告退离去。
与此同时,未央宫中。
堂外桂花飘香,淡黄色的落花下,刘弋与徐晃席地而坐。
“陛下,臣当值不能饮酒。”
刘弋愣了愣,见徐晃面色认真,便把手缩了回去,他好像还真没见过徐晃饮酒。
刘弋拧开酒塞,递给了身后桂花树下站着的王老头。
王老头可不管这些,咕咚咕咚地便仰头灌了下去,砸吧着嘴角闭眼回味着。
“陛下看来剑术颇为见长啊。”
徐晃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天子,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的黑底红纹的八面汉剑上,不由地赞叹。
“跟着老王学了两招,算是拔剑术吧。”
刘弋摘下悬在腰间的剑递了过去,跟王老头惯用的双手大剑不同,他的剑是万锻出来的单手精钢剑,木胎漆鞘裹以鱼皮,还涂了朱漆。
这柄八面汉剑以黑红为主色调,只在剑珌(剑鞘末端)镶嵌了一块暗红如血的宝石,称得上是低调奢华有内涵了。
徐晃欣赏片刻,将剑递了回来,说:“陛下不如展示一番训练的成果?”
“如何展示?”
徐晃起身折下一截桂花枝,树枝上的花骨朵有黄有白,分外娇俏。
“臣来抛掷,陛下斩之。”
刘弋微微点头,手搭在了身侧的剑柄上。
徐晃向空中抛起树枝,树枝在达到最高点后迅速地向下坠落。
“唰!”
刘弋的动作快如奔雷,一剑拔出,径自将树枝斩为两段。
在树下饮酒的王老头看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招是对坐之时斩人的......若是有宴会,敬酒之时用来杀李傕郭汜最适合不过,定能将其开膛破肚。”
徐晃问道:“哪一日是陛下册立皇后的大宴?”
“四月二十三日,宜嫁娶、祭祀,忌下葬、行丧。”
“还有三天。”
刘弋点了点头,道:“是啊,还有三天,四月二十二日之前便要做好准备了。”
“我那徒弟史阿已经回来了。”王老头突兀言道。
“这么说皇甫郦也一路顺利?”
“是。”
“还有。”王老头继续说道:“宣义将军贾诩,宴请了羌胡首领,羌胡兵这几日便要离开长安回陇西了。”
“计划之中,引张济入京,遣散羌胡雇佣兵,这两步都已经完成,那就只剩招纳杨奉了。”刘弋呼吸了一口夏日闷热的空气,心中终于稍微定了下来,问当面的徐晃:“公明你曾是杨奉的下属,杨奉那里到底能不能行?”
“杨奉信得某说的事,但须陛下亲自去,当面予他承诺,他信不过大臣。”
“朕晓得,给还留在河东的十几万白波贼一个说法,赦免他们光和年间造反的罪过,再给他们官身……如此有三千白波军,又有董承的三千多西凉兵,拢共六千多兵。
李傕有一万四,郭汜有一万二,哪怕抵不过这两家合力,也有其中一家一半的实力了。若是张济引若是能引两三千骑兵昼夜兼程而来,此事便有了七八成把握。”
徐晃张了张嘴,想提醒天子军队之间战力不同,不是这么算的。然而看着眼眸中全是血丝的天子,徐晃的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天子天资聪慧,这点道理又岂能不懂。
这些日子,天子运筹帷幄,和法正谋划的所有行动,称得上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如此年纪,如此沉着冷静所谋长远,如何不令徐晃心生佩服?
此天子,必兴汉!
刘弋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两人,卸下了严肃的面具,一剑斩在桂花树上。
刘弋也不拔下来,接过酒坛便“咕咚咕咚”地大喝了一口。
酒水淋漓洒在脖颈、胸膛,刘弋只觉得痛快无比。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希望。
看到解决西凉军控制朝廷的希望。
他计划以讨伐国贼的名义东出洛阳,而这只是一个诱饵。
洛阳早就被打烂了,他真正要讨伐的也不是国贼,而且在路上翻盘西凉军!
“痛快!”
饮尽酒水,刘弋面色微醺,他狠狠地拔出卡在树上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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