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剑圣入京。
这是一桩足以轰动天下的大事。
当今天下有个共识,摘星超脱皇权,连皇帝见了都得低一头。
但所有摘星却都不敢彻底无视皇权。
因为皇室拥有天下唯一的一尊先天第五品,养龙境的景炀。
也正是顾忌景炀,所以除了稷下学宫的荀咏和老宦官景让外,楚国剩下的摘星境都不敢贸然入京。
“据本座所知,自景炀篡位以来,这是第二个外来摘星入京。”
“第一个,是骨冥。”
“当时景炀已有十几年未曾现身,骨冥又是初入摘星,甚是狂妄,为了制造乱局,好让南蛮趁势崛起,作为南蛮首领的他孤身一人入京,在当时皇帝、皇后以及一众文武百官的身上种下蛊毒,但最后……”
“却被景炀现身镇压!”
“本座原以为那么多年过去,骨冥早已臣服景炀,或是不肯屈服,被景氏一脉囚禁在了牢里,可今日方才得知,他居然沦为了一头吃人的妖物!”
杜衡双眸闪现一抹浓浓的忌惮,以及一丝畏怯。
将人变成一条长逾上百丈的巨蟒,如此手段简直匪夷所思,超出了他的理解!
景炀,难不成已经成神登仙了?
“除了本座之外,还有几尊老不死也都从各个渠道得知了今日之事,他们对景炀和养龙境都感到深深的恐惧!”
“他们怕自己也和骨冥一样,成了一头不人不鬼的吃人妖物!”
“修行到了摘星这个层次,谁不想自在逍遥地活上三百年?可万一被景炀盯上,说不定余生都要一头沦为丑陋蛇妖,被人奴役!”
“所以……”
“与本座有过接触的几个摘星老不死都很是惶恐不安!”
“哪怕陨星阁的星一有希望晋入第五品掣肘景炀,也削减不了这份不安,毕竟景炀晋入养龙品已经上百年!”
“有两个胆小谨慎的老不死甚至和本座等几个老朋友打了招呼,说已经决定要离开楚国,去海外闯荡。”
“……”
姜青玉微微蹙眉。
听杜衡的讲述,楚国境内的摘星人数似乎并不少。
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摘星阳寿足有三百年,哪怕数十年出一尊,积攒下来也是个可观的数目。
像是走戊阁背后那个名为严陆的摘星境,和他同时期的老臣不论是皓月还是曜日早已全部化为一抔黄土,唯独他熬到了现在,并且仍在为光复前朝而不懈努力!
但今日之事一出,只怕这位前朝遗老的斗志会衰减不少。
“倒是没有想到,景炀用数以万计的百姓做口粮喂养妖物,犯下天怒人怨之事,非但没有引得天下摘星群起攻之,反而加深了他们对景炀的恐惧,巩固了景氏一脉的皇权!”
真是可笑,而又可怜!
姜青玉不由叹息一声。
一旁,杜衡却不以为然:
“摘星阳寿足有三百年,那群老不死个个都活了至少一二百年,后代血脉早就淡薄了,别说死的只是一些平民百姓,只怕自己的后代全部死绝都不足以让他们和景炀为敌!”
“……”
姜青玉无言以对。
他才活了十九年,做不到感同身受。
“不过……”
杜衡话锋一转:
“正在人心惶惶的时候,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有人在冀州的一家破酒馆里见到了虞易。”
“虞易亲口宣布,他要入京!”
“这是继骨冥之后,第二个入京的外来摘星!”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景炀养龙吃人的事情败露,又刚刚失去了骨冥这一头妖物,名望和实力都有下降,虞易选择此时入京……”
“在本座看来,并不明智!”
“景炀正处于盛怒之下,很可能会把虞易擒住,将其变成第二个骨冥!”
“但不得不说,眼下这个情况,的确需要有一人入京试探景炀的反应,所以本座很佩服虞易的决定!”
“而除了本座之外,还有几尊老不死也都在关注着他的动向,同时,也在关注着景炀会做何应对!”
姜青玉深深皱眉。
杜衡和一些摘星老不死认为老剑圣是在得知了今日之事后,才决定入京试探景炀。
但他却很清楚,老剑圣这一次的入京,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筹划了至少十年!
他的确切目的,自己还猜不到。
但想必对他而言,会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否则也不会在今日之事发生后,还坚持入京,不肯放弃!
不过……
也有另一个可能。
虞易其实还没有了解到今日在青江上发生的事情。
毕竟他是孑然一身,手下没有人为他专门收集消息。
于是姜青玉猜测道:
“我师尊……”
“他会不会并不知道今日之事?”
“……”
杜衡愣了一下:
“不会吧?”
尽管眼下距离星一、六祖联手斩杀骨冥才过去不到五个时辰,所有亲眼见证这一切的江湖人士、安北军将士以及熊家之人也都守口如瓶,不敢大肆宣扬,可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摘星的耳目?
“花满楼和陨星阁每日都会贩卖近几日发生的重大事件,据本座所知,早在三个时辰之前,楚国各地的陨星阁已经开始贩卖有关青江一战的消息了!”
“而且……”
“星一还派人把此事无偿告知了各个名门正派、隐世家族以及楚国四品以上的官员!”
“所以,虞易不可能不知此事!”
听了这话,姜青玉不由啧啧称奇:
“星一这是要将景炀的丑事公之于众啊!”
“不愧是继承了合一境人物部分记忆的老怪物,此事做的分寸得当,定会让景氏一脉头疼不已!”
杜衡赞同道:
“的确,倘若告知百姓,引起了天下恐慌,那么皇室便可以站出来辟谣,将陨星阁定罪为叛乱势力!诏令天下共同讨伐之!”
“更让人担忧的是……”
“万一百姓们选择了相信陨星阁,以至于皇室声誉一落千丈,那么景炀便可以肆无忌惮地让手下妖物明目张胆地吞食百姓,提升实力!”
“可如今,星一选择只将事情告知部分楚国高层,那么景炀顾惜名声,肯定不会把气撒在一无所知的平民百姓身上。”
“而得知真相的那群人身居高位,全部杀了不但困难重重,而且会影响到景氏一脉对各地的统治!可若是不杀……”
“这群人可不像平民百姓那般好糊弄,一旦对景炀产生了怀疑和警觉,那么说不定将来有人高举义旗造反之时,他们会暗中大开方便之门为其引路!”
姜青玉苦笑一声:
“杜师兄,怎么又提到造反了?”
“现在可不是谈论这事的时候。”
杜衡轻哼一声:
“眼下正是绝好的造反时机!只要姜秋水高举义旗,那么本座可以立即下令,让花满楼之人大肆宣扬景炀养龙吃人一事,为他赢得人心!”
“不过……”
“姜秋水忍了那么多年,本座相信这一次他还会继续隐忍的。”
“……”
姜青玉无言以对。
造反哪有那么简单?
景炀正处于气头上,此时掀起叛乱,岂不是正好让他有机会宣泄怒火?
而且,娘亲和长兄还在京城做人质,一旦拒北王反了,皇室定会杀了二人祭旗!
“对了,阎罗兄,本座今日来见你,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突然,杜衡又道:
“本座和那群老朋友都很好奇,虞易这一次入京是为了什么?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姜青玉摇头道: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师尊的打算。”
“我和他已经许久未见了。”
虞易只是让他按照约定和稷下学宫的学子范喻一战,至于是否有其他的计划,他确实一概不知。
杜衡见状,不由暗叹一声可惜:
“本座认为,阎罗兄可以去见一见虞易。”
“虞易此次入京并未遮遮掩掩,如今他正栖居在冀州一家名为醉剑狂歌的小酒馆里,许多剑客慕名前去拜访,在听见他宣布入京之后,更是纷纷表示要随行!”
“短短几个时辰,小酒馆已经围满了三百余名修为层次不齐的剑客!”
“如此大张旗鼓,虞易必定所图不小!”
“但又无人可以揣摩到他的心思,不但是本座和一众老友,连景氏一脉都对此感到费解!”
“本座刚得知,在不久前,景宏已经派出数百鹰犬前去小酒馆探查消息,甚至连第一宦官景让都被惊动了!”
姜青玉苦笑一声:
“居然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真不愧是师尊!”
“当年他老人家在王府借阅古籍之时,便将整个楚国闹得沸沸扬扬,每日都有无数剑客登门请求指教,于是他定下了一日切磋一场的规矩。”
整整三年,共一千余场切磋,自己是唯一的观战者。
也是在那个时候,虞易发现了自己的阴身,并决定为自己留下《虞氏剑经》的传承。
“借阅古籍?”
杜衡不由眼神微变:
“虞易不会是想进入皇室藏经阁吧?”
“他要选择示好景氏一脉,助纣为虐?”
当今天下,京城之外的每一尊摘星都心高气傲,不肯屈居人下,为了掣肘景炀,他们隐隐抱团在一起。
这也是景炀没有离开京城一一猎杀其他摘星的原因之一。
可若是虞易示好景炀,那么对杜衡等人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一场背叛!
也是危机!
楚国境内的摘星人数屈指可数,不算骨冥等妖物异类,站在皇室一方的原本只有两人。
一是本就是景氏一脉出身的第一宦官景让,二是由于稷下学宫位于京城不得不向景炀低头的荀咏。
倘若再加上一个虞易,甚至……
再加上眼前的阎罗。
那么整个楚国将再无杜衡等人的容身之地,他们的抱团掣肘也成了一个笑话!
但姜青玉却宽慰道:
“杜师兄多虑了。”
“我师尊不会倒向皇室的。”
无论是收自己为徒,还是帮拒北王建立剑阵,封存二十几年的修为,都代表着虞易其实是支持拒北王府起兵造反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
“一名真正的剑修,当与手中剑一样,宁折不屈!”
最后一句话落下,杜衡眼中的疑虑顿时一散而空。
是啊,虞易是一名高傲的剑修,若是屈从了景炀,那岂不是自毁道心?
屈尊低头的事情,他杜衡自私自利或许做得出来,那几个老友在生死攸关时或许也会做得出来,可虞易……
不会!
“本座错了,本座不该怀疑虞易。”
杜衡自嘲一笑:
“好了,有了你这一句话,本座对那几个老友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姜青玉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不禁冷笑一声:
“看来,今日杜师兄是来者不善啊!”
“若是我刚才说错了话,杜师兄难不成要将我捉去威胁师尊么?”
杜衡摇了摇头,没有表露出丝毫破绽:
“哪敢啊!”
“本座可是领教过阎罗兄的手段的,岂会自讨苦吃?”
“若是真有抓阎罗兄的打算,今日到这来的,便不只是本座一人了!”
姜青玉微不可查地扫了一眼周围,的确觉察到没有第三尊摘星,于是语气稍缓,询问道:
“接下去,杜师兄准备作何打算?”
杜衡无奈道:
“还能怎么打算?作壁上观呗!”
“这一次虞易入京,事先不曾通知其他摘星,甚至连你都没有告诉,说明他自有打算,不需要他人相帮。”
“那么按照规矩,无论他最后是否能达成目的,本座等人都不会出手!”
“一切后果都由他自己承担!”
“至于景炀养龙吃人一事……”
“眼下姜秋水不敢顺势起兵造反,那么本座便多等一阵子,等到星一晋入第五品后再从长计议。”
“不过,若是虞易入京遭遇不测,那么本座或许会和几个老友一起,先远遁海外,避一避风头,但如此一来,也就帮不了姜秋水了。”
姜青玉微微颔首,一言不发。
一时间,二人望着青江,一阵沉默。
忽然间,杜衡又问道:
“阎罗兄,你会和虞易一起入京么?”
姜青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当然不会告知对方自己会以王府世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入京,只是随口道:
“看情况吧。”
“若是师尊有什么不测,我作为弟子,总该做点什么。”
杜衡闻言,双眸掠过一抹惊诧,随后又不由叹了口气:
“唉,你们这一对师徒啊……”
“阎罗兄,奉劝你还是去找虞易谈一谈吧。”
“他死了自作自受,倒也罢了,但要是再搭上你的命,那可就太不值了!”
“说句难听的话,万一你们二人都和骨冥一个下场,那么不但景炀多了两条龙,实力大增,将本座等人置于危险之境,你们也将沦为吃人的妖物,口碑崩坏,人人喊打!”
姜青玉摇头道:
“杜师兄放心,我即使死了,也不会臣服景炀,做一头吃人的妖物。”
“想必师尊也一样。”
“……”
杜衡见劝不动,于是又叹息了一声:
“何必呢?”
“唉,本座真是想不通,虞易他到底为什么非要入京啊?”
……
同一时间。
冀州,那家名为醉酒狂歌的小破酒馆内。
在得知店里来了一个被人尊称为老剑圣的大人物后,酒馆的主人第一次不顾妻子的不悦,非要让出自己夫妻二人的那个屋子让那位大人物居住。
那是整个酒馆唯一一间还算条件尚可的屋子。
老剑圣也没有推辞。
但他的身上没有携带金银铜板。
于是问人借了一口剑,以剑代笔,为酒馆写了一块新的招牌,用以支付留宿费和酒肉钱。
招牌上,“醉酒狂歌”四字锋芒毕露,每一笔、每一划都藏了一门剑术,引得一众剑客彻夜围观。
酒馆生意也越发火爆,一夜之间,屯了几年的酒卖出去了十之二三!
酒馆的老主人尽管忙得不可开交,可脸上却笑开了花,心想着这哪是来了个老剑圣,分明是来了一尊财神爷啊!
原本板着个脸的女主人见到一堆金银入账,一夜收入抵得上过去数年,也开始笑得花枝招展,同时偷偷倒了一碗虎鞭酒奖励彻夜辛劳的酒馆男主人。
夜深时分。
酒馆二楼的一个屋子内,一袭青衫的虞易正坐在桌旁,一手捧着一碗烈酒,一手捧着一卷剑术秘籍,细细研读。
一旁站着个神态拘谨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平,修为也只有后天七品。
他的手中紧紧握住一口不算名贵的长剑,低着头不敢吱声,似是怕打扰到老剑圣的清静。
他叫邓夏,是个浪迹江湖半辈子却还没混出什么名声的剑客。
在两个时辰前,老剑圣在楼下问人借剑刻字,所有剑客都争着抢着献上佩剑。
邓夏也不例外。
不过……
尽管手中这一口剑是他倾尽全部身家买的,但比起其余人,此剑在品阶上不算出众,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亮点。
所以,邓夏本是不抱期望的。
但没想到,老剑圣最后却选择了他的剑,还决定单独指点一下他的剑术,用以偿谢借剑之恩!
这让邓夏感到受宠若惊!
于是来到房间后,他将自己创立的那门剑术拿了出来,战战兢兢地在一旁等了好久。
却不想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终于,许久之后,虞易放下秘籍,同时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看向邓夏,笑着开口:
“你这门剑法……”
邓夏一脸期盼,同时内心有几分忐忑不安。
毕竟这门剑法他不止一次给修行有成的剑客看过,却被他们贬得一文不值,倘若虞易也开口否定,那么也许自己年轻时当真选错了路,这辈子就不适合做一个剑客!
可正当邓夏竖起耳朵等待虞易的下半句话之时,却有一人突兀推开房门,并扯着一个公鸭般的嗓子在门口质问道:
“虞易,陛下让本王问你,你为何要入京?”
邓夏闻言,陡然浑身一颤。
陛下?
来的是皇室中人?
他刚想回头,下跪行礼,却瞥见老剑圣轻轻甩了下衣袖。
随后砰的一声,房门又被关上。
“老夫今夜不见客!”
虞易语气冷漠。
但下一瞬,他却指了指手中的剑术秘籍,朝邓夏和蔼一笑,同时换上了一副和善的语气:
“你这门剑法……”
“很不错。”
邓夏又是浑身一颤,一脸不敢置信:
“老,老剑圣……”
虞易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没有听错。
顿时,邓夏泪流满面。
他握住手中剑,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刻,就算老剑圣让他去砍了门外的那个不懂礼数的皇室来使,他也会毫不犹豫提剑而出!
哪怕明知不敌,也要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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