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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蓬门今始为君开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此刻在应文的心中,陶渊明这首归隐诗不知道是否只是他对平淡生活的一种憧憬与向往。然而应文的愿望却是美好而朴实的。他只希望遇到的人是神交已久的挚友,能带他去到一片返璞归真、无人打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桃花源。在那里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和负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庶民百姓,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快乐的生活。

    他不确定这样的想法是不是痴人说梦,因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到底将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

    地狱还是天堂。

    只有拭目以待。

    月亮穿上了乌茶色的纱裙,初夏的夜晚静谧而美丽。在一片月朦胧鸟朦胧中,应文坐在陌生的马车上,和陌生的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他琢磨着现在,怀揣着希冀,憧憬着未来。

    马车的轮子吱吱呀呀,碾压在碎石上又发出“沙沙”的声响。几只鸟儿穿过月光下的斑驳的树隙,雄健的马儿打了几声“噗噜噜”的响鼻。两辆马车和一众骑马的、步行的就这样走着,脚步夹杂叽叽喳喳的谈话声,伴随着凉爽的晚风迤逦前行。

    一路上,应文逐渐得知,这位老者的名字叫做吕抱石。而那四位勇壮的骑马之人,分别叫做东方孟春,尉迟戌,澹台嘉林,夹谷社。

    他们四人都来自徽州府的黄山,一个叫做“复姓门”的地方。

    而老者则来自湖州梅溪的星竹湖。

    路上车马迤逦长行,天空渐渐乌云密布,月亮也悄悄隐匿了行踪。

    第二天拂晓时分,他们来到了湖州梅溪。

    细雨霏霏,天空忽然飘起根根雨丝。

    再往前走了几里,天光渐亮。只见一汪镜湖,璀若水晶,灿如碧玉。这里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竹林。青竹如海,翠色如盖,连山接云,枝繁叶茂,盛若繁星。万竹竞翠,郁郁葱葱,环抱着一湖碧水,湖光山色,景致绝伦,美不胜收。

    所以,这里赢得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星竹湖”。

    “万枝朝露学潇湘,杳蔼孤亭白石凉。”应文看到翠竹如海,烟雨蒙蒙;无限感怀中,忍不住吟起这两句诗来。

    “哈哈,陛下,何必如此多愁善感?请不必触目伤怀,到这里,即是到家啦。”吕抱石宽慰道。

    “看呀,这里就是我的家。以后,也是您的家。”吕抱石对应文说。

    应文寻声望去,只见湖边许多间房子映入眼帘。雕梁画栋,飞檐斗角,修缮的绮丽豪华,好不气派。

    “星竹庄到啦!”有人兴奋的喊了一声。

    原来这里叫做“星竹庄。庄主乃是吕抱石,他颇有资财,置办下这星竹湖附近许多的房屋田产。

    星竹湖其实也不是偏乡僻野,而是靠近湖州梅溪镇的一处所在。周围有茶馆酒肆,有买卖集市,平时熙来攘往,也着实热闹。

    一行人来到了庄门口。两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矗立在门前,一左一右守卫着这座气派的庄园。

    吕抱石和应文下了马车,他拉着应文的手说道:

    “陛下,以后,您就在此地长住下来好啦。”

    “万万不可,吕员外,这样只会连累你们。”应文道。

    “不会的,陛下。此地人多姓吕,极少有外姓。我已在此经营几代,乡邻缙绅大都是本地同宗族的人家,平日里关系亲密,走动频繁,相处融洽,安全方面不会有差池的。您尽可放心安住。包您以后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哈哈哈,”吕抱石说。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妥。我还是走吧。”应文说着,转头要走。

    “哎呀,有什么不妥嘛!别说啦,您就请好吧,都是师傅安排好的,您不必再推辞啦。”吕抱石说着,推他进了院子。

    “师傅?请问吕员外,您的师傅是哪一位?”应文疑惑不解。

    “哈哈,这个嘛,现在还不能告诉您。师傅说啦,该您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晓。”应文听吕抱石说话,如堕在五里云雾之中,懵懵懂懂,不知其意。

    “吕员外,那您的师傅,我可识得?”吕抱石愈是吊他的胃口,应文愈发的好奇,便连连追问。

    “哈哈,哈哈。我说啦,到时候不用您问,自会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哈哈,陛下还是不要再问了。”吕抱石道。

    “好吧!唉!只怕是收留我,若被人告发,你们要永无宁日了!如是给你们带来无妄之灾,我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应文幽幽的说。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您能来这里,使我庄上流光溢彩,蓬荜生辉。求之不得呀!呵呵呵。正所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您不必负累太重的!哈哈。我就告诉您,吕某绝非抠搜小气的吝啬鬼,您就老老实实的安安心心的在这里待着吧!哪儿也不要去,也不要再说走啦!我的家资多了不说,不挥霍无度的话,两三代人还是用不了吃不完的。哈哈哈哈。况且钱财这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太白不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嘛!以后,吃穿住行方面都不用你来操心!哈哈哈哈,你就安心住下来,其他的就不要再自寻烦恼了,陛下。哈哈。”吕抱石说道。

    他言谈举止之间,一副忠厚长者风范。

    隐隐间又有一种洒脱不羁的风采。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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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不上来从哪里有过这种感觉。

    时至此时,应文才感觉到自己之前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刚开始,他生怕人家是守株待兔,他是自投罗网。

    生怕自己遇到的是坏人,所以他一路上都在暗自嘀咕,心里并没有底。

    直到在和吕抱石的交谈中,他仔细观察并了解这个人,才慢慢放松了防备与警惕。

    ——原来这世上的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想到此处,应文暗自惭愧不已。

    在这洞天福地,万竹虚怀若谷,枝叶迎风吟唱;百花争奇斗艳,蝴蝶翩翩起舞,蜜蜂竞相追逐,鸟儿浅叫啁啾……一片祥和安冉的景象。

    应文穿过院落,他轻轻嗅着花儿的芳香,脑海浮现幸福的狂想,他陶醉于这一片竹的世界,花的海洋,他不想自拔,不想回忆,不想再去流浪。

    ——安顿下来,应文几个人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吕抱石早就令人设好酒宴,盛情款待这远山上的来客。

    热气腾腾的太湖白茶端上来,呷一口馥郁馨香,沁人心脾。

    一种多么熟识又舒适陶醉感。

    饭前甜点来了。

    有桂花糯米糕,白糖酥饼,荷花饼,甜水饴,焦米糖。

    ——老苏州的味道。

    太湖银鱼,太湖烧鹅,太湖莲藕,太湖蟹,星竹湖的鲈鱼和鲜虾,荷叶蒸香鸭,竹筒饭,还有米香浓郁的粽子。

    ——新住所的特产。

    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就摆在应文等人面前,香气扑鼻,让人沉醉不已。

    应文看到了这么多的珍馐美味,香茶冽酒,却迟迟不肯举杯动筷。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此情此景,应文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忽然,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哈哈,陛下,您这又是怎么啦?”吕抱石问应文。

    “我们今天应当高兴才是,为何这般哭哭啼啼了呢?陛下!这样岂不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吕抱石道。

    “唉!想来已有多年没吃过这等饭菜了。”应文抽动着鼻子,不无辛酸的喃喃说道。

    “唉!陛下,不必拘束啊。您肯定饿坏了吧?这几年,您可曾吃过一顿饱饭?今天,您大可以放开饕餮一番,莫辜负了如此盛宴。”吕抱石动情的说道。

    应文轻轻啜泣着。他哭红了眼睛,用手轻轻揉着。

    这一刻,他流下的除了几年来的酸楚与落魄,还有始料未及、意外之喜的幸福。

    他的幸福变成眼泪掉在地上,暂时忘却了昨天所经历过的悲伤。

    应文就在这星竹庄住下,每日读读书,赏赏花鸟鱼虫,倒也是过的轻松惬意,让他暂时忘却了那些漂泊的苦寂与烦恼。

    他每日里却还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总臆想着哪天自己正吃着饭,就突然被人从香喷喷的饭桌上绑起来抓走;正睡着觉,就忽地被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拎出来缉拿。

    “唉!这算是杞人忧天吗?”

    他虽身居福地,却是如临深渊。

    中间其实真有那么一日,湖州府衙来了一拨人,到了梅溪镇的星竹湖这里。

    他们的领头捕快叫做廖叔达,平时与吕抱石交好。

    不过他来到这里喝了点茶,例行公事般走了一遭,意思了意思,就起身告辞。

    “抱石兄,那人想必已出了湖州地界,那就不归我管了。上面的人说之前遇到了几个可疑的和尚,让我追查一下。嘿嘿,一年就给那几两碎银子,杯水车薪,买夜壶都不够!还吃什么酒?老婆孩子都喝西北风了。这遍地盗匪的,我能管的过来吗……”廖叔达抱怨道。

    “哈哈,这些拿上哥几个买酒喝。人既已出了湖州府,您也应该松口气才是,本地盗匪嘛,要记得“养寇以自重”的道理,哈哈。”

    “哦?哈哈,哈哈,没错,哈哈。”

    吕抱石给了廖叔达一些银子,他笑嘻嘻心满意足的走了。

    这日,应文听有人对他讲了湖州府来人的事情,一颗心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他如同走钢丝一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应文不知道那是拜纪纲所赐,他煽动湖州府在辖区范围内搜捕他们,纪纲才是始作俑者。

    而他并不认识纪纲。

    尽管他的精神高度紧张。

    后来,他也曾经偷偷问过吕抱石,是否有人来这里搜查自己。吕抱石笑了,他本不想告诉他有官府的人来过这里,怕他又胡思乱想。

    他说“陛下,您只需安心呆在此处,其他的都不用管。”

    应文像怀揣着小兔子一般,还是很心神不安。他每天都失魂落魄的样子,焦虑不安,愁苦烦闷,忧心忡忡。有时候竟然还会有些狂躁不安,莫名的想发脾气。

    程济、郑洽、应能、应贤等人轮番上阵,一个个都来劝导安慰他。他也知道自己的情绪很低落,甚至还有了一些抑郁,却不知道自己如何去调节,如何去平复这种复杂的难以言表的情绪。

    众人也还是苦口婆心的劝说,他却还是感觉心中压了块巨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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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般,憋闷的他透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总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如同一支风中的蜡烛,摇摇摆摆,忽明忽灭,仿佛刹那间就会被韧猛的风吹灭。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

    现在看起来,外面的风声已经没那么紧。

    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自己也难得让自己的情绪稍微放松一下。

    早上,郑洽对着铜镜给他梳头,发现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岁月催人老,我已几秋无早朝?”应文伤感着,他想起了许多亲人,许多故人,许多离开他的、活着的和死了的人。也想起了许多故事,许多悲惨的故事。主角都是关于他的故事。

    所以,他才常常的独自唏嘘不已,连连叹息。

    从皇位上跌落下来的落差,始终无法让他从根本上释怀。

    他心存芥蒂,终日里郁郁寡欢。

    即使青灯黄卷,敲木诵经,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却总涤荡不了心头厚厚的尘埃。是修行不够吗?是心怀杂念吗?为什么还无比在意那些恩怨情仇,那些成败得失?说什么龙争虎斗,说什么鱼死网破,说什么玉碎瓦全,说什么不共戴天,说什么王权富贵,说什么戒律清规,说什么锦衣玉食,说什么粗茶淡饭!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坐失良机,顿足捶胸!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何用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坐在那里的,已不是那张白面无须青涩稚嫩年轻却忧郁的脸,而是那张须髯飘洒睥睨天下志得而意满的脸。尽管都还是朱家的子孙,在宝座上正襟危坐的却换了容颜。徒叹奈何!徒叹奈何!罢了!罢了!罢了!他既然已经坐稳江山,就让他去坐好了!何必再去争呢?何必再去苦苦强迫自己脆弱不堪的内心呢?做个小老百姓不好吗?虽然没有口腹之欲,虽然没有富丽堂皇的居所,虽然没有国色天香温柔美丽的嫔妃,可是,肩头也没有那么重的千斤之担,也没有那么沉重的心理包袱啊!可是,纵使自己这样的极力说服自己宽慰自己,终究还是会心有不甘,这又是为什么呢?就仅仅是因为那些权力,财富,都曾经是属于我的东西,被他硬生生夺走后而感到气恼与不平吗?是自己还想拿回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吗?曾几何时,我一次次心慈手软,在各种场合放过他一百次一千次,他却抓住无数次我慷慨给予他的机会,却没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而且反过头来,还无数次的想置我于死地?我不跟他争,难道连做个平平淡淡的小老百姓都不可以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如果皇爷爷在的话,他敢不敢这样做呢?料想他不会敢吧。即使是父亲在,他也不会敢吧?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早就离我而去了呢?至少应该让我学学治国之道,让我学学你们是怎么处理和亲人藩属关系的?如果换作你们,你们该怎么去做呢?我听取齐泰和黄子澄的话不对吗?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还是有些太妇人之仁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宁愿不做这个皇帝,宁愿不生身在帝王家!其实,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挺好的,不用勾心斗角,不用尔虞我诈,不用薄情寡义,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噤若寒蝉,不用胸积大石,不用困顿焦虑,不用东窜西跳,不用惶惶如丧家之犬……上天呀,你为什么让我承受这些沉重的东西?这皇冠太大,我戴不了啊!这皇冠太重,我承受不住啊!上天的大任为什么要降到我的头上,大明的江山为什么要落到我的肩上?皇爷爷,我有负圣恩!父亲,我对不起您啊!我把咱这一脉的江山基业给丢了,父亲,我有愧与您呀!呜呜呜呜……罢了,罢了,罢了,它不是也没落入旁人之手吗?他不还是姓朱吗?只是,我的心为什么会如此之痛,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朱允炆哭的歇斯底里,几年来颠沛流离的凄苦心情也随着号啕的哭声得以暂时的宣泄与缓解。

    郑洽和应贤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

    他弓着身子,双手掩面,肩头一耸一耸的,不停抽泣。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正哭着;忽然,吕抱石进来了。

    “陛下,您怎么啦?”吕抱石关切的问。

    “没,没什么。”朱允炆感觉自己有些失态,他连忙擦着红肿的眼睛,努力收回自己的抽泣声。他用沙哑的嗓子告诉吕抱石,说自己没事。

    其实,这么明显的情绪宣泄,说没事就是掩饰。

    却又掩饰不住面容上的斑斑泪痕,眼睛上的红红痛心。

    吕抱石知道他心中苦闷,捶胸拍背又好言相劝的把他宽慰了一阵。

    他这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变得冷静了下来。

    ——“陛下,不要再悲伤了。来来来,快快随我来,看看是谁来了?”吕抱石这时激动万分的对应文说道。

    “是,是谁呀?”朱允炆疑惑不解,却被吕抱石拉着手,跌跌撞撞、亦步亦趋的往外走。

    吕抱石扯着应文的手,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肉里。

    走庭过院,穿堂入室,他们来到了后院东房的会客厅。

    “来了,来了!”吕抱石难掩心头的激动之情。

    人未至而声先到。

    朱允炆跟着脚步匆匆的吕抱石,被他生拉硬拽般拉到了东房的会客厅。

    应文一步迈进来,猛的一抬头,看到了坐在桌前椅子上的那个人。

    ——“原来是您呀!”朱允炆以为自己哭花了双目,他激动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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