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今天这一幕,朱元璋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
毕竟已是十九年前的旧事,仪鸾司费尽心力,才找到当年那桩失踪案的蛛丝马迹。
但也仅仅只能证明朱极确实是至正十三年十一月被抱养回家的。
真正能够证实朱极是否是自己那个失踪十九年的孩子的证据,到底还是落在朱极身上。
极者,栋也。
朱元璋当年之所以急不可耐地给自己第一个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完全是因为朱极脚底有两块奇特的胎记。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长子生就一副脚踏日月的胎记。
当年香君首领韩山童便自称“弥勒降生,明王出世”,这孩子如此奇特的异象怎能不教朱元璋多想。
那左脚脚底的胎记赤红圆润,煌煌大日一般。而右脚却需要用力挤压脚底,才能隐约看到不同于正常肤色的泛白月牙。
朱元璋非常肯定,其他东西都能够作伪,唯独胎记这种东西,尤其是那个右脚的泛白月牙,这是只有他跟马皇后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两名婢女不约而同地回答,肯定了朱元璋的猜测。
“启禀陛下,是奴婢给那位公子洗的右脚。他的脚掌不少地方结了茧子,不过用力按捏,倒是真有个浅白的痕迹形如朔月,当真少见。”
一句形如朔月,让朱元璋顿时满意地大笑起来。
原本对两个婢女的安排,在这一刻也忽然做出了改变。
“给你二人一个选择,一个,咱放你二人出宫,但你们只能去琼州。另一个,从今往后,做这小子的贴身侍女,咱可保你们衣食无忧。”
两名婢女顿时呼吸浓重起来。
但她们并不知道,在她们回话之前,曾经有无数个瞬间朱元璋的眼中早已是不会说话的死人了。
她们并不知道朱极到底是什么身份,虽然刚才她们确信朱极暂时只是个穷酸百姓。但能够被当今陛下带在身边的人物,想来总比变相流放到琼州府好得多。
能够在偌大一个紫禁城生存的宦官女侍,都不是愚蠢的人物。
“奴婢愿意侍奉这位公子。”
听到这样的回答,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但脸上很快收敛起笑容:
“抬起头来看着咱,给咱都记住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往外传。若是我从别处听到这小子身上的秘密,咱,会诛你们九族。”
看到两名婢女噤若寒蝉的样子,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示意两人退下。
事关宗嗣,尤其还是他朱元璋自己的子嗣,由不得这位皇帝不谨慎。
如今太子已经确立,一旦让朝中百官知道他朱元璋还有一个真正的长子活着,他很清楚到时候会在朝野上下掀起什么滔天巨浪。
他能看得出来,在泥土地里打滚十九年的朱极对官场怀着深深的畏惧,这种恐惧并非只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害怕洪武朝也发生陈桥往事那么简单。
敲了敲石桌上颜色陈旧的锦绣与大半内容早已褪色的拓印,朱元璋眯着眼,准备跟朱极好好谈谈。
里里外外刷洗一遍,朱极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不少。
换上老马为自己准备的崭新粗麻布衣,朱极觉得如果自己再白一点,或许也能当个素衣飘飘的浊世佳公子。
不过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朱极抛之脑后,想要当浊世佳公子,前提是得有钱。如今这世上有钱的,要么家里经商,要么爹是大官,一个地位低下,一个朝不保夕。
刚想起老马,门外等候的婢女便传来问候:
“公子可是洗好了,奴婢可否进来为公子更衣?”
朱极径直推开门,在两名婢女有些奇怪的目光中问道:“更衣就不必了,老马,额,你家主人现在可方便,我倒是想去感谢他一番。”
朱极话刚说完,两名婢女已然跪倒在地:“还望公子知悉,方才主人吩咐我等,从今往后,我等便跟在公子身边。老主人此刻已在前院客厅等候,还请公子随我等前往。”
一瞬间朱极傻眼了。
他现在连那二十亩良田都不想要了,何况是两个豆蔻年华的婢女?
满脸为难的神色跨入前院客厅,靠近升腾的炉火让朱极浑身顿觉一暖。见朱元璋屏退客厅伺候的所有人,朱极这才放下谨慎的心思,低声冲朱元璋嘟囔道:
“老马,虽然咱们相识也不过一年,但作为朋友,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劝你一下的。咱们那位皇爷是个苦出身,平生最恨贪官污吏。”
朱元璋顿时明白了朱极的言外之意。
愣了一下,随即不由得大笑起来。
刚才他已经有了八九成肯定,面前这个少年真是自己的亲儿子。
往后只需多次查验朱极脚底的胎记有没有变化,那就有十成的把握了。
所以听到自己儿子这么直接地评价自己,而且还评价得这么准确,朱元璋内心忽然有种透彻肺腑的开心。
“怎的?你觉得咱这院子来路不正?”
内心是喜悦的,但表面上还要装作愠怒的样子。
将吃了一半的点心扔在盘子里,朱元璋声音低沉:“你小子不懂就别乱说,咱这院子可是皇帝下诏修的,虽然不及魏国公的那个别院,但这院中布置也是出自同一批工匠。”
见朱极一脸惊讶的样子,朱元璋内心又多了几分得意。
“倒是你小子,怎么就不关心关心自己从哪来的?”
朱元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朱极简直惊讶到了极点。如果老马只是问他的原籍,那他完全没必要回答。毕竟两人就是因为一口相同的濠州口音才能有今天的缘分。
但如果老马问的是自己的出生?
可他明明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老马自己不是爷娘亲生的。
朱极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睛,轻咳一声,这才有些紧张地问道:
“老马,你派人查过我?我跟你说,我虽然来自濠州,但绝对不是流民,还有啊,我那死去的爷娘就是普普通通的俩老百姓。来江宁的钱,还是熔了我的寄名锁才凑够的。”
朱极没有发现,当他说到寄名锁的时候,朱元璋的呼吸都猛地紧凑了一些。
“寄名锁?你这混账小子,看来你也知道你是抱养的了。你说那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就让他给熔了呢。”
仪鸾司也跟他汇报了寄名锁的事情,但真正听朱极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朱元璋心里忽然就觉得有些生气。
那寄名锁,可是他亲自找濠州城最好的银匠打造的,就连纹样都是他亲自选的。甚至那个“极”字,也是他亲自写的。
有些恼怒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如此不珍惜自己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只是他面对的是一个早已对身世都准备随缘的朱极。
面对朱元璋的职责,朱极只是耸耸肩,随即两手一摊无奈地回应:
“当时我哪知道我爹不是我亲爹。更何况,我娘说我是被红巾军扔在城外的,根据我的判断,我亲爹估计是城里哪个得罪了红巾军的富户,可能还有一定的威望,所以人家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
“所以我那个胆小的爹生怕这寄名锁干系太大招来灾殃,宁可少得几两银子也要把它给熔了。”
听朱极这么解释,朱元璋心里更生气了。索性闷声闷气追问:
“当年咱就是濠州城里的红巾军,你就不怕你亲爹的对头是咱?”
面对朱元璋的恐吓,朱极无所谓地笑笑,信手捞起碟子里摆放的精致点心,偷偷摸摸瞟了朱元璋一眼,见他那神色不似立刻将自己拿下的样子,这才放心地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道:
“就因为你是当年跟在皇爷身边的老兵,我才不怕。据我娘透露的细节,扔我的那人身上穿着皮甲。当年皇爷身边那七百多人,有资格穿皮甲的只有三个。”
朱极一手捏着点心往嘴里送,一手举起三根手指一一细数:
“第一个,咱们那位皇爷。第二位,魏国公徐达。第三位,中山侯汤和。”
将口中的点心吞下下去,朱极咧嘴冲朱元璋笑笑:
“恰好,这三个人当年在濠州城里我爹都远远见过,可以确定不是他们。”
见朱极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朱元璋心里虽然恼怒,却忽然又产生了一种满意的感觉。
虽然有些胆小怕死,但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带在身边长大的一众皇子里头,也就太子朱标的脑瓜子跟面前这小子一般灵活。
甚至这小子远在朝堂之外,都能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内心当中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小算盘。而且明里暗里,还处处提醒自己作为臣子该如何准确应对。
这份谋算,只怕自己那跟大儒们读书读傻了的太子都远远不及。
不过,看着朱极那副咸鱼到吊儿郎当的样子,朱元璋又多了几分遗憾。
到底打小乡野出身,没读过多少书。虽然聪明归聪明,却有些过分的放荡不羁了。
这一刻,朱元璋开始准备,为自己这个确定又好像不太确定的大儿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