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纸扇,一面纸白如雪,一面撒墨成文,上书“禅茶一境”,笔墨清雅。只是如今,它却被人抓在手里,左右猛摇,呼呼作响,好似要散裂开来,大大违背了扇面所书的意境。
然而如此猛摇纸扇的不是别人,正是“通聚茶楼”的掌柜,白安通。白安通一身青色长衣,脸色也略略发青。现今虽未到深秋,但也已然秋气爽凉。白安通此时却还如身处盛夏那般,脑门脖颈汗大如豆,在茶楼门前来回踱步,手中纸扇一刻不停,模样甚是焦灼。
不多时,一个小伙计从远处拐角匆忙奔来,径直向着白安通。
白安通纸扇一收,皱眉问道:“文先生如何了?”
小伙计摇摇头,回道:“葛大夫刚刚瞧完,说文先生风寒入体,不能起身。而且我也瞧了,文先生确实连说话都无力,怕是来了也不能开场。”
白安通听闻,哀叹一声,抹了抹头上汗珠,自言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店家似遇了难事?”一个男子声音从旁边传来。
白安通回头一看,原是刚才来的二人。小伙计出门去寻文先生前,茶楼前来了这二位,一男一女,一长一幼。男的年长,瞧模样应在四旬上下,一身灰白袍子,须发中皆藏有几缕白丝,身量高拔,若不是他双目凹陷,只有眼白无有眼黑的话,倒也一派倜傥。男子身边的是一个女孩,年纪不过十五六,身形娇小,也是一身灰白打扮,梳两条长辫子,一直半低着头,叫人瞧不清样貌。二人来时,问清这是一处茶楼,便要了两碗最便宜的茶水。白安通见男子目盲拄拐,处处需要女孩搀扶,又看二人风尘仆仆,心生怜悯,便吩让伙计倒来两大碗清茶,吩咐不收这二人的茶钱。目盲男子多多谢过掌柜,许是知道自己模样骇人,怕搅扰店家生意,执意不进楼内喝茶,而是在茶楼门口一侧无人处歇息下来。
后白安通遇事着急,竟然忘了这门口的两人,现在被那男子一问,竟然有些晃神,一时没有回答。倒是身旁的小伙计接了话茬:“东家请了广安城里有名的文先生来此地开场说书,前几日还好好的,不想今日突然染了病,今日的书场定是不能开了。您瞧,不,您听!楼里聚满了人,都是冲着文先生的书来的。待会儿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啊!”
那盲男子道:“病灾人人都会遇到,店家为何不向他们说明,待文先生病好后再来。”
白安通点点头:“眼下也唯有如此了。”
可是小伙计却面有难色:“东家,您要和他们明说的话,还需多叫一些人手来。咱们这里的主顾向来多鲁莽,别处是店大欺客,可是咱们这里却是客多欺店。前阵子东头那家酒肆,只因一道下酒小菜味道不对,就被那些酒客砸了铺子。今日这种情况,他们怕也是要闹起来!”
白安通不是此地人士,这茶楼也是新开不久,但是对这东南五州的民风也知其八九。尤其这南安县,处东南五州最西边,山多路少,所养之民,多悍勇。文先生初来时也曾言过:此地人多直来直去,大情大性,只惧怕官府,多少沾点匪气。
白安通深叹一口气,心中暗求等下他们少砸点茶碗桌椅才好。
“原来是说书的先生来不了。”目盲男子将手中的空碗交给身边的女孩,对白掌柜拱手道,“区区不才,也曾做过几年说书先生,列传演义、神鬼斗法的故事也知晓几段。若是店家不嫌我瞎子才浅,不如借贵地让我说上一场,如何?”
白安通闻言,正如溺水者抓到了那救命稻草,大喜过望,不由从头审视了一番眼前这个目盲男子。方才被他的样貌和衣着所误,此刻见过谈吐之后,才发觉面前之人气度非常,大生信赖之感。忙作揖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男子笑道:“高姓大名谈不上,店家可唤我作‘焦瞎子’。”
“焦先生过谦虚了!事不宜迟,请先生随我来!”白安通一把就拉住焦瞎子的手,转身向大门走去。
“店家稍待!”焦瞎子反手从怀中取出一截麻黄色布条,让女孩帮忙系在自己头上,正好遮住那一双骇人的眼睛。只是这一遮一换,再瞧焦瞎子,竟显出文士之雅风。
白安通见状,信心更添几分,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领着二人进入茶楼。
茶楼上下两层,一楼已经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根本顾不上细瞧楼上的光景,只是凭着楼上楼下的人语声响也知道人数相当。一楼正中向后的位置,架起一个小台,上面一桌一椅,分明是说书的所在。
白掌柜带着焦瞎子分开众人,径直就向着那个位置去了。本来嘈杂的人群看到这一幕,不明就里,都不觉静了下来。等焦瞎子走到那台前时候,离他们最近那桌的一个客官忍不住发问:“白掌柜,文先生几时来啊?”
白安通正要解释,焦瞎子率先开口:“诸位,文先生身体抱恙,今日无法前来了,特别嘱托在下替他一天,还望诸位包涵。”说着双手抱拳拜了四方。
众人听闻,先是一愣,随即就有人提出反对:“我们是为了听文先生来的,可没功夫听一个瞎子胡诌!”此言一出,就有不少人随声附和。
焦瞎子听了也不恼,笑呵呵回道:“这位客官好眼力,一眼就瞧出了瞎子我爱胡诌,我自己愣是左瞧右瞧也没看出来啊!”没想到就这一句玩笑话,竟然引得众人阵阵发笑。
焦瞎子趁热打铁,接着说:“诸位等文先生好比是好酒等好菜,可文先生确实卧病难起,但又不能让诸位有酒无肴,唯有把瞎子当做一盘小菜让诸位先尝尝。文先生告诫过我,让瞎子我把招子放亮一点,好生伺候诸位一段哩!”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却再没有人出声反对。
白安通见焦瞎子三言两语就搞定了将要浮躁起来的人群,心生佩服,要搀扶他上得台去,小声道:“请先生随我上台来!”
焦瞎子却说:“我就在这台下说吧,只需要一条凳子即可。如此我与诸位离得近,要是说得不好,我可跑不了。”众人彻底被这盲先生勾起了兴趣,还没等伙计去搭凳子,前排的一个顾客就让出自己的长凳,让他坐在众人中间。
焦瞎子欣然落座,顿了一下,问:“文先生与诸位说了哪部书啊?”因为坐得离客人们近了,说起话来反而没了别的说书先生的刻板,倒像是在聊家常。马上就有人回:“说得是《剑侠英雄传》。”
焦瞎子点头:“《剑侠英雄传》啊!是一部好书,里面的英雄故事荡气回肠,值得一听。”
回话的人又说:“先生你要接着文先生的书往下说吗?”
焦瞎子微笑道:“听书实则是听人,瞎子我也无法说出文先生的味道。不过诸位既然喜欢听这英雄演义的故事,那我倒是有几个你们西南五州的英雄故事,诸位可愿意一听?”
《剑侠英雄传》本就是文人笔下虚构的演义,且各地说书先生用的极多,在场的人也多多少少知道些故事的发展,说是听书,其实听得是茶楼书场的一种氛围。焦瞎子突然说要讲讲真实的英雄,而且还是这当地的人物,一下便勾住了众人的腮帮子,大家纷纷表示“先生请讲”!
“先说这第一位英雄,说起他,还需从那前朝说起。前朝南晋,与北方燕国依天临山脉,南北分治。南晋末年,皇帝昏弱,宠信奸臣杨维。杨维在朝中排除异己,残害忠良,权势滔天,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杨维不仅贪权,更爱美色。其义子杨兴四处为他收罗美妇,夺人妻女,甚至连朝中大臣的家中女眷也不放过。杨兴巡视北六州时,抢了云州守将章贵之妻献给杨维。章贵悲愤之下,率着云州守军,打开天临关北投了燕国。北方天险一破,燕国率军三十万,挥师南下。未出半月,尽破北面六州,直抵中州帝都。奸臣杨维见北燕来势汹汹,竟带着昏君弃了帝都,向南面逃亡。”
“逃亡路上,晋国各地诸侯并起,夺抢地盘。杨维见晋国大势已去,便杀了手中昏君,自己称帝,自此晋国灭完!杨维称帝后,逃至西南,仍不减骄奢淫靡,所到之处烧杀劫掠一空。西南虽有七州,但地荒民少,贫瘠不足,杨维便把目光转向东南五州。自西向东,涂州首当其冲。那杨维命杨兴为先锋大将,率领五万大军,直逼涂州而来,放出狂言欲三日破城。当时整个涂州守军相加也只有区区两千人,面对数十倍的敌军,涂州危矣!涂州数万百姓危矣!”听到此处,在座众人暗暗握紧了拳头,南安县便是涂州下辖,虽是前朝旧事,但当地人听来依旧是气血翻腾。
“涂州守军寡不敌众,节节败退,一直退入涂州最后防线南庆城中。守军浴血奋战,伤亡惨重,城中少粮少药,城外贼军又虎视眈眈,战情万分紧急。奸贼杨兴丝毫不给涂州守军喘息之机,他在南庆城西门外,集结主力。随着奸贼的一声令下,数万贼军如潮水一般冲向南庆,妄图一举冲毁南庆古城。千钧一发之际,忽听战鼓雷雷,从贼军后方左右两侧杀出四支奇兵。这四支奇兵,每支都有三四千人,强弓重甲,刀锋剑利。四支天兵一样的军队,雷霆般杀入贼军之中。贼军虽然人数众多,却是乌合之众,被突来的神兵打得是落花流水,夺路窜逃。诸位可知这四路神兵是何方神圣?”
“莫不是我们东南其他四州的守军?”听客之中有人猜测道。
“对了,正是其他四州的守军。遥州、琼州、镜州和珏州的全体守军悉数奔赴涂州战场。四军一起虽只一万有余,但依然杀得贼军是哭爹喊娘,弃甲丢盔。以一敌五,以少胜多,足见东南五州同气连枝,坚不可摧!”
听闻到此处,人群中又有些许躁动。前朝末年的战事经过三四代人后,当地人也记不清原本的样子,如今被焦先生一说,才发现原来脚下土地上也曾如此惊心动魄,不免生出激昂之感。
“那奸贼杨兴吃了败仗,便不敢硬来,反而使出一条毒计。他回到西南,纠结一群无良方士,赶制毒药毒烟。趁着西北风起,散布毒烟,荼害东南五州的百姓。”
“呸!狗奸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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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好死!”听到恨时,有人脱口叫骂。
“诸位稍安!自古以来,邪不侵正。有大奸大恶之徒,则必有中正侠义之士。南庆城东门外有一位赤脚郎中,姓郭,名子望。这位郭子望先生,年幼丧父,由其母独自一人抚养长大。郭母身子孱弱,常染灾病。郭子望至情至孝,见家母如此,年幼时就发下宏愿,要学医治病,济世为怀。只因家贫所限,未得名师指引,郭子望只能求教于过路的郎中大夫或是贩夫走卒,纵然如此,他也凭着一本残破的《草王本经》,竟自学通了药理医术。奸贼下毒残害百姓,东南五州的郎中大夫全都奔赴战前,为众生祛毒治病。郭子望也在救人之列,每日竭尽全力医治病患。只是那毒烟毒性诡异,中毒轻者头昏无力,无法行动,重者呕吐咯血,顷刻丧命。一众医者倾尽全力,仍无破解之法。郭子望想起《草王本经》中有载‘镜州有山,名曰无还,山中多猛兽毒物,亦多瑰宝。山有险峰,名曰悬剑,峰顶孕育神物血灵芝,可治顽疾,可解百毒,可增寿数。’为了全城百姓,郭子望决计前往无还山悬剑峰采摘灵药。无还山正如书中所言,猛兽毒蛇甚多,寻常人不得进。还有那悬剑峰,高耸百丈,直入云端,峭壁直立,其险非鸟兽不能及。郭子望一心救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独自入山而去。”焦瞎子顿了顿,喝了一口手边的茶。
“他入山后如何了?”白安通在一旁听得如临其境,不忍催问。
“待众人再发现郭子望之时,已经是七日之后。他浑身血污,倒在山外小道旁。再细一看,他左肩似被野兽撕咬,衣烂肉破。右腿血迹更甚,至膝而断,已是奄奄一息。无人能想象他在山中的遭遇,只肯定那是一番九死一生的危难。众人发现他怀中却有一株血灵芝,口中喃喃,仍是‘解毒救人’。血灵芝不负神药之名,沾水服下,诡异烟毒不攻自破。郭先生舍命采药,一株神草,救了东南五州数万百姓,可谓一代英雄!”
焦瞎子说的郭子望之事,确有发生。郭子望失去一足,非但没有杞人忧天,而是更加钻研医术,造福一方。郭子望死后,后人还为他造了郭公祠,只是后来毁于战火。现今的人只知道本地曾经有个郭公,乃是受人敬仰的大人物,但对他的事迹,却鲜有知晓,有人还误以为他是哪个官宦之后。焦瞎子娓娓道来这段悲怆往事,听者无不叹息泪目。英雄可以是武功高强,快意恩仇之武人,也可是济世为怀,为民舍命之文人。
一段故事说完,众人皆沉浸不语。
半晌,才有人开口:“先生,在当世之中,可还有英雄?”
焦瞎子轻呷一口茶水,微微点头道:“自然是有的。有一位英雄,且如今就在珏州。”
“珏州?”众人惊愕。珏州之地在东南五州中是最大的,却地广民稀,并不繁华,反而是个练兵屯兵之所。二楼之上的东角小桌坐了两人,一位少年,一位大汉,闻言说书先生提到“珏州”,皆面色数变。众人只注意盲先生的书,并不觉这二人脸色有异。
听客之中有人猜测议论:“莫非先生所指是那珏州城中的老王爷!”
焦瞎子放下茶碗,微笑道:“这位客官真是高明!放眼当世,莫说是这东南五州,即便算上整个大齐,广王严老王爷乃是当之无愧的盖世英雄也!”
广王是太祖皇帝亲封,乃是异姓亲王之首,封地就是这东南五州。广王驻守封地三十载有余,期间五州之地不敢说是盛世繁华,倒也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老王爷平素深居简出,多在珏州大营之中,所以外人多不了解,只道他是做了三朝的王爷,位高权重。即便如此,又与“英雄”二字有何关联?
焦瞎子听众人议论,深知他们心中疑惑。“诸位,可有人知晓老王爷名讳?”
众人不解,老王爷姓严,世人皆知,但是其名讳却少有人谈起,便无从得知。
一阵沉默,无人应答,就有那好事起哄的人催促:“先生,您给讲讲,给讲讲!”一人起哄则众人起哄。
“那我这个没眼力的就给诸位说说!”焦瞎子依旧开着玩笑。
二楼角落的那个大汉,脸色微怒,手已经摸向桌上扣着的大斗笠。手刚刚触及桌面,就被身旁少年之手扣住。大汉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少年却摇摇头,大汉无奈撤回了手,却仍是怒色未消。
“广王严老王爷,大号名曰‘破天’。此等霸气名号,非常人所能用。可这也并非老王爷的本名,为何得此大名,那便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晋朝灭完后,各地诸侯纷纷起兵,厮杀抢夺,天下狼烟四起。我们大齐的高祖皇帝也是在那混乱的年月聚义而起的。高祖自甘州起兵,用时两年,一统西北五州。自古欲夺天下者必先夺云州,云州北接天临关,南通中州帝都。当年若不是云州守将开了天临关,晋国也不会如此快就消亡。只是北方六州都有燕人重兵把守,单凭一己之力并不足以对抗。高祖空有决心,却无计可施。正一筹莫展之际,盘踞中州的晋朝遗臣刘未良派人来商讨联合抗燕。高祖欣然答应,亲率本部十万大军与刘共进北方六州。起初,高祖与刘未良两部合作周密,半月不到就连下三州之城。高祖大喜,挥军直逼云州。一路过关斩将,无往不胜。杀得兴起,高祖领着两千人马离了本部大军追击,不料中了燕军的诱敌之计。而那刘未良被燕人以重金诱惑,不但不发兵来救,反而和高祖本部大军开战,阻挠救援,致使高祖两千人马被三万燕军困于白石山。”
“白石山遍布白色怪石,草木不生,既无粮草,更无水源。燕军只需固守消耗,山上的人马也撑不过几日。消息传至后方大营,将士们皆束手无策。唯有一员少年小将,带领一百八十骑军中好手,偷偷绕过刘未良的阻围,驰援高祖。依循常理,一百八十人对于三万兵马根本不值一提。可这一百八十人在那小将的带领之下,如猛虎出笼,直冲燕人大军。”
“领头小将,一身亮银甲,胯下一匹白毛玉狮子,手持乌金长枪,一马当先,杀入敌营。只见他手中长枪,时如灵蛇出洞,时如蛟龙腾空,枪尖所至之处,盾牌与甲衣好似废纸一般,一碰即破碎瓦解。白毛玉狮子犹如白色刀锋,破开敌军层层防守,踏尸而行。‘战神一怒,座下马,掌中枪,俾睨天下如无物。敌军胆颤,沾着伤,碰着亡,哭爹喊娘把命丧。’身后的一百八十骑兵,见小将如此神勇无匹,皆斗志满满,震天怒吼在敌营中冲杀。一炷香的时间,小将身上盔甲满布血污,胯下白毛玉狮子也被敌方将士的血染成了赤发猛兽。身后倒下的敌军不计其数,就连手中的乌金长枪都杀得枪头崩毁,枪身弯曲。敌军见到如天神一般的小将,无不胆寒,或推搡不前,或转身欲逃。小将策马,一路杀到中军大帐,远远瞧见敌军主将正驱马要逃。他大喝一声,手中长枪好似流星破空,直飞而去,一枪就把敌军主将钉死在燕军的旗杆之上。主将一死,燕军大乱,高祖趁势率军从山上冲杀而下。燕军群龙无首,几万大军只得作鸟兽散去。”
“待敌军散去,高祖找到那血人儿一般的少年小将,才发现竟是自己于几年前战乱中收养的孤儿。少年原是西北玉州人士,姓严,家中排行第四,唤作严四儿。玉州战乱时,严四儿全家被流寇所杀,幸得高祖所救,收养在甘州大营。此次北向破燕乃是严四儿第一次出战,他视高祖如父,听闻高祖被围,便舍命来救。此一役,严四儿解了高祖白石之围,单单他一人斩杀敌军七百余。高祖震惊,即收严四儿为义子,并言道:‘吾儿忠勇世间无双,视敌寇如同草芥,纵使面对天宫神兵,吾儿亦能破天而胜!’乃为其改名‘破天’二字。时年,严破天仅有一十四岁。”
“而后高祖更是重用严破天,他也没有辜负高祖厚望。严破天领军,先战刘未良,斩杀五千人,生擒两万余,刘为良兵败自尽。后夺云州,杀敌寇三万,燕人不敢再进天临关。高祖霸业未成,天下仍是四分五裂。太祖秉承遗志,励精图治,秣马厉兵,终得晋朝天下,建立大齐。太祖曾言:燕人精明,欲用三州之地换广王,谁不知广王一人可抵大齐二十七州。又命人用天玄山的寒冰玄铁,打造了一柄寒龙枪,赐予广王。实可谓:玉马银蹄踏天地,寒光……”
“让开让开!”
焦瞎子正说得兴起,就被人生生打断。众人专注先生的故事,都没有发觉茶楼此时进来五个人。
五人当中四人人高马大,装扮一致,都是家丁打手的模样。中间一个却是衣服华彩,锦缎丝绸,只是个头矮了半截,模样也不忍细看,小眼阔口,黄牙麻子全都占了。
白安通本就面对门口站着,几人一说话,他就瞧见了来人模样,心道不好。毕竟是走南闯北的商家,脸上还是笑容堆满,连声招呼:“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胡公子呀!贵客啊贵客!阿才,沏一壶上等的尖茶。”
胡公子眼都不瞧白掌柜,径直走到焦瞎子身旁的一桌。那桌客人见到胡公子如见到瘟神,快速让出桌椅,退了出去。茶馆内的其他人也多有起身结账,欲快散去。他们不知胡公子具体叫什么名字,但是却都暗地叫他‘胡猴儿’,一来因为他身材矮小,尖嘴猴腮,二来行径与当地成群结队抢食的野猴无异。胡公子仗着有做县令的二叔撑腰,在县里那是横行霸道,鱼肉乡里。
胡猴儿坐在长凳上,一脚踩着凳面,眯眼笑道:“老白,你这儿换了先生也不知会我一声,嫌我不够资格来捧场啊!”
白安通心里咒骂,嘴上却说:“事出紧急,是我的疏忽,改日,改日必登门赔罪。”
“赔罪不必了,叫这瞎子再讲上一段吧!”胡猴儿嘴上这么说着,小眼睛却是直勾勾看向焦瞎子身后的女孩。
白安通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这才发现那女孩倚在椅子上,手托香腮,闭目似睡非睡。再细一看,女孩脸如鹅蛋,肤如凝脂,双目虽闭,睫毛却长,活脱脱一个睡美人儿。
焦瞎子侧头道:“公子是听英雄演义啊,还是愿听妖魔斗法啊?”
胡猴儿冷笑:“那些个本公子都不爱听,本公子唯独喜爱听些春闺韵事,怎么样?你给来上一段,捡生猛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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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瞎子无奈道:“还请公子赎罪,瞎子学艺未精深,所会不过三两部书而已,至于那情爱故事,委实没有学过。”白安通也打圆场:“胡公子玩笑了,来来来,上茶上茶。”
胡猴儿斜眼看看白掌柜和焦瞎子,慢悠悠站起身来,道:“既然不会说,那就与本公子演上一段!”说着快步走到焦瞎子身后,一把抓住正休息的女孩。
女孩半睡半醒间,忽的被人一扯,睁眼一瞧,一个獐头鼠目的人正抓着自己的手,急忙忙呼喊起来。焦瞎子一听,忙转身叫道:“希儿,怎么?!”白掌柜也是一惊,上前劝阻:“胡公子!胡公子!”
胡猴儿被白安通阻挠,心生不快,反手一推。白安通脚下未稳,向后倒去,撞翻身后桌椅,茶碗杯碟摔了一地。众人还在一片愕然之际,四个恶奴也全都上前,一人抓着焦瞎子,三人对倒地的白掌柜拳打脚踢。
楼内的主顾们见到这等情况,怕惹上灾祸,纷纷退出茶楼,在远处观瞧。楼里呼救声、求饶声、哭声、笑声、骂声,乱做一团。
胡猴儿狞笑看着眼前大哭的美人儿,刚要强行搂抱过去之时,只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大力一撞,身子斜斜扑了出去,摔一个狗吃屎。四个恶奴一惊,转身看去,只见一个斗笠在地上滚动。几人还没明白过来,二楼已然闪下一个人影。人影落下处就在四个恶奴中间,就听一声“泼皮狗奴”,一双铁掌猛出,将四人打飞出去。
白安通抱头缩在地上,听到动静,偷偷睁眼。原来出手的是二楼角落那桌的壮汉,他络腮胡子,怒目圆睁,身形高大,立在当场好似一尊金刚。楼上与壮汉同桌的少年也快步下楼,搀扶起白安通和焦瞎子。白安通见这少年剑眉星目,却尚有一丝稚气,一身翠青色的读书人打扮。少年与壮汉站在一起,竟然个头相当,只是没有壮汉那般虎背熊腰,二人更像是一主一仆。
胡猴儿挣扎从地上爬起,嘴里叫骂:“哪个不长眼的乌……”话没说完,壮汉就朝这边走来,吓得他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壮汉弯腰拾起地上的斗笠,鄙夷得看了一眼胡猴儿,并未再动手。
四个恶奴爬了过来,搀扶起自己的主子。胡猴儿看四个手下围笼过来,胆子又大一点,挺了挺腰,道:“哪里来的小子,敢坏爷的好事?”
少年道:“你这等腌臜泼皮,还不够格向我问话。”
“好,你要是有种,就在这等着,等小爷我叫人来,让你瞧瞧这南安县是谁说了算!”胡猴儿不敢多纠缠,欲拿话套住少年和壮汉,自己好去搬救兵。
少年都不屑看他:“就等你一盏茶,你的狗腿可要跑快些。”
胡猴儿哼了一声,带着手下一溜烟跑了。
“哎呀,两位壮士。”白安通一脸苦相,道,“你们可闯了祸了。二位快快离开此地吧,那胡猴儿可是惹不起呀!”
少年微笑道:“我们若是走了,店家你可就有麻烦了。”
白安通还欲说什么,但挨了一顿拳脚,受伤不轻,已经没有气力,只能坐在椅子上喘气叹息。少年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伸手招呼躲在角落的小伙计道:“小哥,劳烦你去请个大夫来,你东家怕是伤了筋骨。”
小伙计看看东家脸色,颤巍巍道:“我这就去找大夫,银子是万万不敢收。”说罢,便一路小跑出去。
焦瞎子带着女孩焦希跪倒在少年面前,齐齐磕头道:“小女承蒙壮士相救,瞎子多谢您,给您磕头啦!”
少年先是一惊,立马扶起两人,道:“先生快快起身,路遇不平,何须言谢。不过我倒是有一事,想要请教先生。”
焦瞎子反被弄得有点迷糊:“公子请讲,瞎子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生方才所言之中,郭子望入山采药的事可是真的?还有那‘血灵芝’可是真有那般神效?”
“瞎子不敢欺瞒公子,郭公入山采药确有其事,此事在晋末的县志中有记载,只是这类书籍多毁于战火,瞎子眼睛还能看见时,偶然得到过一本。至于那‘血灵芝’,并不是在县志中记载的,而是《草王本经》中的,瞎子擅自将两件事揉在一处说了。”说书自是真真假假参和起来。
“《草王本经》可是真?”
“《草王本经》传说乃是游仙药王所著,里面记载的药草现今证实的只有六成,‘血灵芝’尚未证实确有其药。”
两人正促膝而谈,茶楼外忽起一阵骚动。
远远的一队衙役风风火火赶到,十数人一排把茶楼大门口围住。白安通见状,脸色惨白,心道完了。少年扭身侧坐,壮汉将斗笠扣在头上,挡在少年前正坐下来。
衙役分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人。前面的那个便是胡猴儿,他此时趾高气昂,仰面低视,眼小鼻子大,一副鼻孔观人的模样。他身后进来的人一身官服,虽也和胡猴儿一般小眼,但有三缕长须,身形板正,自然威风许多。不用说,这就是本地的父母老爷胡近贤。
胡进贤眯眼看着楼内几人,问:“就是他们?”
胡猴儿高声答道:“就是这伙贼人。二叔您瞧,晴天白日的戴个大斗笠,定是个江洋大盗。他身后那个,粉头白面的,想也是个采花贼。还有瞎子女人和这店的掌柜,都是同伙。他们白天开铺卖茶,夜里就杀人越货。他们……”
“住口!”胡近贤瞪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争气的侄子。胡近贤大哥夫妇早年亡故,只留下一子,所以他对胡猴儿多有宠爱。他也并非不知晓胡猴儿做派,只是每每念及亲情才睁一眼闭一眼。
胡近贤扫了一眼几人,再看看外面围观的百姓,一挥手道:“全都押回衙门问话!”差役得令,一拥而上。
“呸!”壮汉拍桌怒道,“好你个胡近贤,家里的小王八蛋不管,管起你爷爷来了!”
众衙役被壮汉气势威吓住,不敢贸然出手。胡近贤闻言,胡子都气歪了,胡猴儿是小王八蛋,那自己岂不是成了老王八蛋。他拨开前面的差役,走上前来,想看清壮汉的样貌。可面前这人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的脸,穿的也不过是寻常的粗布衣裳,只是周身却有一股气势。
胡近贤见衙役不动,骂道:“愣着干嘛,速速拿下,要是反抗,棍棒伺候。”
“慢!”壮汉又开口道,“你们这些差官莽撞,与你们打怕是要打坏我的东西,待我把东西放好,再打不迟。”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往桌上一扔。
胡近贤和近前的几个差役看得分明,那块牌子黄灿灿,落在桌上声响沉闷,乃是上等的黄铜所造。铜牌上一个凸出虎头像,尖牙利目,威风凛凛。虎头下方一个“廣”字,锃亮夺目。胡近贤和近前的几个差役已然心生颤动,这块铜牌可不是寻常物件,那是广王座下虎营将官的腰牌。广王坐镇珏州,下有三营官兵。一个大营,专管东南各州各县守军官府。另外两个一个虎营一个豹营,权利更在大营之上,所设将官皆是广王的近卫亲随。
胡近贤强装镇定,他想虎营将官没有王命不可出珏州,近来也没有什么边防之急事,老王爷也不会下令差人来,眼前这人莫不是个假冒的。一拱手道:“单凭此物,也不足以证明阁下身份,你若真是虎营将官,自然有王爷的公函,不知可否让下官瞧瞧。”
壮汉身后的少年出声笑道:“公函却是没有,不过你看我这脸能不能抵上公函?”说着,少年扭过脸来,正视胡近贤。
胡近贤眯眼端详,突然双膝跪地,颤颤声道:“不知小王爷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少年正是广王严破天的孙子严景玉,人称小王爷。按理说他应当被称为世孙,广王有一子二女,其子严承泽为世子,严景玉是严承泽独子,当为世孙。严景玉三岁时,先帝巡游天下,到东南广王府,见他模样可爱,酒后赞道“如璞如真,大器可成”,特封“玉王”称号。天子之言,万难更改,即使酒后戏言也是天子旨意,所以严景玉就成了小王爷。广王是行伍出身,王府也设在军营边上,严景玉自幼算是军中长大。待他十二岁时,母亲沈氏病故,他又在家为母守孝三年,如今他已经十七岁,才是第一次出珏州。外人是不认得他,东南五州的大小官员每年都要去珏州大营朝见,胡近贤见过他几次,最近一次便是在去年,自然认得小王爷。
严景玉此次是和虎营参将徐勇一同暗查各处巡防而来,还是小王爷特意求的老王爷让自己来的。方才在楼上听书时候,徐勇还以为焦瞎子要班弄老王爷是非,欲要阻止,却被小王爷拦下。而后他们发现焦瞎子多是赞扬老王爷,便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到胡猴儿生事,他才出得手。
胡近贤一跪,身后的人呼啦啦就全跪了,胡猴儿更是吓得瘫倒在地。
严景玉沉声道:“这么多人,如此隆重,怎算‘有失远迎’?莫不是对江洋大盗和采花贼也如此有失远迎?”
胡近贤浑身震颤,磕头道:“下官有罪,下官该死!”
严景玉正色道:“给你两条路。其一,你将身后那厮绑了,亲自送到珏州大营,听凭发落。那厮的罪状,你亲手拟。其二,你带着家眷老小亡命而逃。你自己选吧!”
胡近贤闻言,先是口道不敢,后即刻命人把胡猴儿给绑了:“把这,这小王八蛋拿下,先下大狱,等我把他的罪状写好,再押去珏州。”说罢,带着衙役,拜了小王爷辞散去了。
茶楼外的人见胡猴儿被绑如死狗一般拖行,无不称快。茶楼内白安通焦瞎子等挣扎要给小王爷下跪,小王爷不想惹人注意,安抚他们后也要辞行而去。
临走之际,焦瞎子叩首问道:“小王爷,瞎子也有一事请教,不知小王爷有无见过一位高僧,八旬左右,精通医术?”
“未曾见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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