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由于缺乏起码的药品和食物，黑六躺了三个多月头上的伤才逐渐长好，他更黑了，现在一张嘴连满口的牙也是黑的。想他初入这行的时候还是个白嫩的小伙儿，怀着不可名状的雄心壮志，上窜下跳地向前辈们打听找玉的技巧，他本不识字，为了采玉竟也认了好多字，只为了能勉强读懂干这行的人留传下来的寻玉宝典。
白天他在幽暗的地道里辛劳，晚上在星光下祈祷，称得上殚精竭虑的劳模典范了。那原本强健的体魄早已不复存在，至少他的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循环系统、神经系统已被严重侵蚀。岁月不是杀猪刀，这种勾引出人的强烈欲望的生活才是。现在他浑身上下也就眼白还是白的——经过这次受伤，眼白里也泛着浊黄。
黑六晃晃悠悠地在伊石的搀扶下站起来，起先他以为是躺了太久的缘故，慢慢地他发现他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走得平稳了。
你这样也无法下矿道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去城里，捡垃圾、拉车、刷盘子，起码能混口吃的。
黑六只觉得胃里有东西要往上涌，尽管他胃里基本没有食物。他那颗倔强地大脑越俎代庖地指挥着身体保持平衡，他越努力越显得失败，走在平路上尚且跌跌撞撞，何况是坑坑洼洼幽暗的矿道：不行，我还要去找玉，我的黑墨墨就在那里。我这些天一直拼命地记着那天那个岔道，就在那块石头里，就在我抓到的那块石头的旁边，相信我，绝对有。
那里已经完全塌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拖出来。伊石有点难过，一半为他一半为自己。
我们找玉这么多年见到塌的还少吗？只要我还活着就有希望，我一点点扒也要扒出来。我确定玉就在我旁边。我就离它那么近，就差那么一点点，我是绝不甘心的。黑六瞪大了眼白望着伊石：我还有眼睛，我看得清楚，我再去一次，最后一次。
他这么说着谁也不会相信，采玉让人着魔，永远没有最后一次。
伊石知道无法劝动他，只能独自走向城市。他此刻是伤心了，他要趁着这股伤心劲儿没过去赶紧离开，不然他还会像黑六一样想着最后一次，然后永远没完没了。
黑六从此改为下河道，他那受伤的小脑在水里维持平衡会稍微容易一点。他更痴迷寻玉了。
元喜听伊丽莎讲着，满是凄凉的敬佩。
我父亲赤脚来到城里，白天捡垃圾，晚上睡在桥洞下，仍旧是吃不饱。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饱，冬天的时候能不受冻。有一天他在一家小餐馆门口要点吃的，老板看他可怜就收留他做点杂活，他才勉强能糊口。底层人很受欺苦的，大厨总欺负他。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我长大了能做个大厨，有吃的还不受人欺负。我总算长大了，也算实现了他的愿望当了个厨子，可依旧觉得生活苦。哪能不受欺负呢，我父亲想得太简单了。伊丽莎说完眼里已有泪水。
元喜说：我们总算长大了。有空我也给你说说我长大的故事，生活无一不是苦的。我也很苦，在遇到宋之前。现在你遇到我了，我带你去童话一日游，体验最原始的快乐。要是在过去，像生命中心里其他人那样我可以带你童话多日游。花的都是宋的钱，我不知道还能花多久，所以不能承诺太多。不过至少今天是可以的。
元喜带着伊丽莎来到总部人体冷冻中心。宁老板就躺在那里。这绝对是伊丽莎见过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推开重重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宁老板真人大小的塑像，威严地矗立在正中央，微微昂着头站在叫不出名的珍稀楠木基座上。基座上刻着：有人创造引领，世人皆听从。
元喜踏过羊脂白玉铺成的地面走过去和他握手——就像宁老板还活着一样，她煞有介事地为他们介绍：宁老板，这位客人是伊丽莎。伊丽莎，这就是thefifth的宁老板。
伊丽莎有点胆战心惊地触碰着他的手，还悄悄捏了一把，暗暗向元喜道：要不是知道他已经死了我还真不敢和他握手呢，不过这触感和真人一样，还是温暖的。
那当然，这可是顶级仿真的皮肤，连头发都有，一根一根扎进去的。头发用的还是宁老板本人脑袋上长出来的。废物利用嘛，反正他真人冷冻的时候要把头发全剃了。你猜体温怎么做的？照样仿真做了血管，向全身输送热量！嗨，这可是正儿八经地知道了一个人的血管有多少。毛细血管我还没法儿做！元喜说得津津有味，这可是件值得炫耀的大项目。
和主人握过手，伊丽莎才敢放眼观赏起这里。华丽的柱子镶上了繁复工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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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丝黄金装饰，再撑起巨大的空间。墙面上整齐有序地镶嵌着精美的玉石，不必说那必是顶级的，只是那顶级在这里显得是如此平凡。那一排排曾经为世间最稀有的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黑的、蓝的、白的在这里只为遵循某种样式冷静地嵌着。它们被切割成统一的形状，只为了服务于某种简单的装饰作用，反射着柔和的光线，只为烘托一种宁静高贵的气氛。顶级圆润的珍珠在这里只能低调，水晶在这里沉默，钻石也成不了主角，统统只不过是一种装饰的背景材料。
这里也有植物？这些就是那什么紫檀、黄檀之类的吗？伊丽莎问。
比那可值钱多了，跟你这么说吧，这些世上都只有一棵。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总之很贵就是了，这是从宁老板私宅里搬来的。他以前的最爱，当然要陪着他放在这里。她竟然随手揪了几片叶子，像调皮的小孩不懂事儿，手痒就摘着叶子玩儿。
吓得伊丽莎赶紧拉住元喜发痒的手：就这一棵了？那还不赶紧培育一下，不然绝种了多可惜。
瞎！它贵就在于只有它一棵了。培育出更多的它就不稀有了，宁老板还会稀罕它么！不能让宁老板失去他的稀世珍宝。我今天就是带你来好好瞻仰和敬仰宁老板的！顺便感受一下有钱人的生活，你得学着做个有钱人啦！
那只有一棵的东西......不小心就绝种了。
你担心绝种了？有钱人可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世上只有他有。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生命演化至今，每天都有很多物种灭绝，新的又诞生，这就是规律。生命用这种方式永恒。忧虑都是大众的，有钱人才不担心这个。
物种灭绝这种大事伊丽莎只是从书上、从老师那里和环保学者那里知道非常重要，元喜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反驳。伊丽莎自小听父亲念叨过不少玉，她还真没见过真正名贵的玉石。她来到那一整面一整面的翡翠墙前细细观赏：这应该就是父亲说的那种顶级种水的玉石了，一颗就足以飞黄腾达、发家致富那种。她真想抠一颗下来，带回去给她父亲看看，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宽慰老人家心的了。
真是个土包子！元喜看到她沉迷的样子：不过，和我当年一样！前面还有更好的，走走走，往前走。
伊丽莎还没看够各色玉石元喜已经有点不耐烦地领着她要去往下一间。这更像是一个狭长的走廊，地面依旧铺着柔和的羊脂白玉，墙面不再是各色玉石，而是正红的丝绒，长达百米有余的墙面上以时间为序挂着名家稀世之作，地上也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精致的雕塑，伊丽莎并不太懂艺术，但是从感觉上这些肯定比刚才那些玉石值钱多了。
元喜也不多看，领着她直往前，元喜带着她穿上特制的防护服戴上呼吸器，在进入风淋间前，她指着前面一扇严丝合缝地门说：里面就是宁老板了，真人。冷冻版。
伊丽莎无法想像里面该是怎样的金碧辉煌，直到元喜按下密码锁，精巧的传动机构打开了门。里面并没有一点豪华的气氛，只是有点过分干净，而且很冷、很安静，真的如死亡一般宁静。
你看，那就是宁老板。元喜的声音透过呼吸器听起来真有点像外星人了：还不是一个老头儿！
伊丽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见到这位近于传说的顶级人物。她是自认卑微如尘土的，做个梦都不敢放肆的那种。对生活从不敢有奢望，如父亲所愿能吃饱穿暖，人格上能做个厨子那样不被人吆五喝六就很好了，当然她最好做了厨子也不吆喝别人。她以为宁老板这位顶级人物应该和她很不同，可是现在亲眼看到了，还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她大胆冒犯一下，他和她的父亲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苍老、无力、衰弱。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有点失望？他和大家没什么不同，和你父亲、黑六，几十年后的宋、小鱼儿、肖医生没什么区别。
伊丽莎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当然有区别了，他有外面那么多玉石，我父亲就没有，能一样吗？
那些玉石在外面呀！现在，你看这里。这是为宁老板专门定制设计的冷冻舱，虽然已经加宽加大加豪华设计了，可是他就一干瘪老头儿，占不了那么大体积。宝石只能放在外面，其实放在里面也没用，他也看不见了。
还是不一样的。伊丽莎说道。虽然她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是应该在哪里会不一样。
元喜摇了摇头，果然她还是和生命中心的那些人不一样，不着急，她需要耐心。她继续说道：有什么不一样呢？你摸到的外面那个真人塑像和宁老板活着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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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一模一样，毛都一样。
他建立了thefifth，这么一个全球大公司。我父亲和黑六不过是一个失败的采玉人，吃了半辈子苦头一块像样的玉都没挖到。
你有没有想过，宁老板不过是最后一刻手里纂着的那块石头里有玉......他和黑六一样拼命寻找过。他只是找到了。别人没有找到，仅此而已。或者，说得阴暗一点。他也许是你父亲的位置，黑六手里那块石头里有玉，他悄悄拿着进城去了......再阴暗一点，他一块石头拍死了......
真阴暗啊！你说的是也许......
我对宁老板知道得比你多一些，这点阴暗并不算阴暗。我们就说采玉吧，黑六是只能赤着脚钻地道、下河道，宁老板可是占领了多少座山，动用了多少技术工程师设计的机械来挖......
这点伊丽莎无法反驳，父亲也不止一次苦涩地说起采玉人的辛酸无奈，优质玉矿早就被人买了，他们只能偷偷去已经被开采过的矿山，去渣土车运来的废料堆里寻找机械生产过后的一点残羹......
父亲没有钱买机械，这怪不得别人。伊丽莎说。
有的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的，还有很多隐形的限制，整个世界也一样。我们都是采玉人。人与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没有人比别人更高贵。哪怕是有一个貌似合理的前提。人类是群体动物，这有利于创造辉煌和伟大。辉煌的皮囊之下，我们都一样。
这怎么扯到这么远了？他只是冷冻了，醒来还是比我们伟大。伊丽莎还回想着墙上那些光彩夺目的美玉宝石。
是啊，他只是冷冻了。所以我很困惑，我以前因为这个很长时间睡不着。你知道你即将进入的生命中心是干嘛的不？
不太知道。
我们要造永生人。人类都害怕死亡，宁老板也一样。他出钱，我们办事儿，就这么简单。
那......我来给你们做饭？
其实这都不用。会做饭的人太多，我也不挑吃的，不是非要谁做成什么样我才能吃。邀请你来生命中心算是我滥用一点职权吧。我就挑到你了。我对生命中心的人都没有指标要求，我尽最大努力给大家不错的物质保障，希望大家不辜负此生即可。
有这种好事儿？你确定你不是骗子？你多少得提点任务，不然我工作起来都不心安。
哈哈哈！元喜笑了，这和她推测的多数人的想法差不多，果然谁都不相信有这样好事儿。既然如此那就让这好事儿更明确一点吧：你甚至都不用工作。生命中心是一个我试图构建的未来理想国度的模型。如果说非要有什么任务，就是你像尊重自己一样尊重生命中心的其它人，你的兴趣爱好、工作及行为不危害公众和他人就行。还有就是除非万不得已你别离开生命中心。
工资高想离开才怪呢！促进人员流动、人类奔波的最主要因素就是钱。
那我就放心了，钱有的是，还有房子分呢。物质在生命中心也很富足，顶好儿的包吃包住。我希望你在这里去体会和感受生命的真谛，去认识自己，去思考人生，宏大一点，推及全人类。
伊丽莎仍是一头雾水：认识自己没问题，我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不会迷失。钱管够，包吃包住，然后就能感受生命的真谛？要思考人生起码不得......
不得干嘛？不得去屠个龙，取个金羊毛什么的？大冒险故事讲的都是小道理。我没法给大家制造大型的体验游戏来顿悟人生，然后总结出一个公式。生活的公式变量太多，大家就慢慢在平凡中总结吧。几千年的文明进程，大道理都讲完了，我们从小读的诗词歌赋、看的电影电视书籍早已告诉我们要做什么样的人，真正做到了的却少之又少。我们不缺道理，缺的是执行道理。在执行过程中因为变量太多，往往被自己舍弃了。
我还是觉得你是个骗子......伊丽莎越来越困惑了。她听得有点想睡觉，元喜后面还嘀嘀咕咕像念咒语一样说了很多，她越来越听不清了，她发自内心地相睡觉了。
迷糊中元喜扶着她，穿过了什么幽暗的地方，只是她再也看不清。她是如此的困倦，可以说此生从未如此困倦过。她被扶到一座石台前，她条件反射地就想躺上去睡着。
你愿意吗？元喜的这一句说得格外清楚，不清楚的是元喜的脸。
伊丽莎顾不得许多：愿意......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元喜嘴角一咧，一切如她所料。果然忽悠倒一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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