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元喜做法倒是和骗子如出一辙。这一个月可真不是省事儿、省钱的一个月。她也不是省钱、省事儿的主儿。这一个月她没干别的,净想着如何花钱、如何去找宋要特权办事儿了。好在这个时代人的基因技术不是法律明文禁止,可以打个擦边球。
现有的场地肯定不够,别觅场所?不行,她相中了别人的地方,只不过要重新改造,所有物品都按最高标准来买,她甚至公款买了一大间住宅私用,理由是住好了才能工作好。
宋一诺千金,绝不多问,一一应允。他由着她折腾,听着她那些异想天开、天花乱坠甚至没有一丝皱眉。
天台上,元鱼二人。
没想到哇,没想到哇。嘿,以前你不是说你多清廉吗?那个是谁说的要是让我来,我保证不为私己侵占一分,全部用到切实可行的科研上?现今看来,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那是没机会贪。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事实证明你比别人有过之无不及。小鱼儿倒是直言,满脸的不屑。
爽不爽?想像一下,以前憧憬了觉得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实验条件现在都批了。以后再也不用窝在耗子洞里做实验了。基础工作者的春天来了,欢呼吧,以后我们将行走在阳光下。
你看看你这嘴脸,和以前你讨厌的那些、鄙视、批判的那些人,有什么分别。小人得志,你说这认识一个人咋这么难呢?这可是刷新了认知,以前我认为你起码算正当,现在一看,你那些鄙视也好,批判也好,不过是在批判你没机会贪、没机会谋取私利。你说将来有一天,你会不会连底下这帮人也一起坑了?
你觉得呢?
这还用我觉得呢?那些账本,你真以为就你精明,我只是看破不说破。你这做法,到了账本上也是一本正经。
元喜重重地吐出一口烟:你知道么,我谈恋爱从来不问男的爱不爱我。因为说话没有多大的意义。你已经知道答案的,不用问;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没必要问,别人随便忽悠你也不知道;一知半解,模棱两可、不可预测的干嘛问?直接看行动。
你啥意思?这说的是一回事儿么?别转移话题。我太了解你了,谁不知道谁。
你觉得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说你呢,盯着别人。
我相信人不会突然改变。除非是有重大变故。宋是我们体制的一部分,他来之前我们的境况没有变,他来了之后会突然改变么?
你这说的什么呀?
有钱人,只会想方设法的赚更多的钱。就像奴隶主只会想尽办法从奴隶身上压榨更多,某天突然来了个奴隶主说,以后我不抽你们鞭子了我相信;要是他说以后换你来抽我,这绝对必不可能;要是他说以后我们平等啦,奴隶制度废除。你会信么?将信将疑,因为没有革命、没有经历重大的教训,他凭什么废除原本对他有好处的制度?
你的意思是……?
元喜点头,我曾经一度天真的以为或许他真的是感念我们在荒野的时候没放弃他,出来以后要兑现他说的财富与民同享,那不过是被饿昏了头,怕我们真扔下他不管。出来以后顶多给我们一笔,不就行了?用不着真的与我们同享。我们为他做了什么?路还是他自己走的,我们毕竟是文明人,不至于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吃他。
那他想清楚了,钱没以前那么重要。经历那次,我也不那么热衷财富了,又不能吃的玩意儿。倒是你,更痴迷了,执迷不悟,本性显露。
没错,钱是不重要了,那到底什么重要?他究竟想干嘛啊?
他不是让你给他造电人,你不是就趁机捞肥了嘛。什么重要,每个人想法不一样。好自为之吧。
哎,你这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谁知道啊,人心隔肚皮,一隔一公里。知人知面不知心,要不说人还得考验才出本性。格局啊,很重要。保持本心纯净,很重要。
元喜不怒反喜:我格局咋了?你就抓紧时间损吧,赶紧发泄一下以前被我损积压的情绪。我也不反驳里,让你过过瘾。不过如果你发泄完了,我和你说点正经事儿。
你还有啥正经事儿?如何转移公家资产到个人名下?得,恕不奉陪,这点节操还是有的。哎,我就请教一下,这又当又立是什么感觉,当立的格局是如何形成的?
啥又当又立?好吧好吧,我和你实话说吧。你先别插话,听我说完再讽刺,不然咱俩这话没法儿说了。我想做点事,真正有利于人类的事。掌握主动进化方向,而不是被动接受自然选择。如果说这次荒野之行给我的启示是什么,那就是人类太脆弱了。一点改变随时就有可能成为灭顶之灾。恐龙称霸地球一亿年还不是照样灭亡,人类才多长点儿时间。
那是你操心的事儿么?人类都灭亡了你还能独活?扯这么大犊子。
我当然拯救不了人类。比我聪明的人多的是,我并不认为我是最聪明的。我当然就活这么一辈子,运气好也就百多年。地球在这百多年是不会爆炸的,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去操心。穷则独善其身,达才济天下。假如条件允许,我们为人类启发了灾难应对这么一个课题,我们居于安,思及危,也算是不辜负了现代社会的培养。感谢没生在原始社会,不用愁吃穿,吃饱了还是为人类做点什么吧。难道真的就按部就班的重复那些基础实验吗?或者做点表面看着漂亮实际上完全没有用、把马屎表面抹光的事儿?
你抹光的马屎还少吗?
我知道你知道,是啊,上次你堆了两三个星期的实验,我两三个钟头就把实验记录补全了。对,那就是在抹光马屎面儿。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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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就不做,所以那谁让我弄,我就一直给他拖着,不止两三个星期,起码两三个月。这就叫气节,这就是节操、格局。
嘿,那你叫我给你做?
我知道你会编。
我那也是给你编。不编能咋的?编了应付过去,领份工资回家,这就是以前我的态度。穷,只能先顾着眼巴前儿先保证能活下去。现在不一样了,突然来了个富豪,他说的,要啥给啥,想怎么花怎么花,我就想做点实事,真正有意义的、宏大的事儿。也许就能起个头,定个调——当然这个调还可以改。起码证明自己这辈子不是个酒囊饭袋,酒足饭饱之后还是为人类命运思考过的吧?
哟哟哟,瞧瞧,这把自己描绘的。这也不耽误你中饱私囊啊,当了还立得这么高,你这包装水平,我不是认识你这么久我都看不穿。你咋就跑来做基础研究了,你应该去广告、市场营销啊,就你这水平,稳居第一。
平静平静,你再这么真没法儿说下去了。这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简单的倒是三言两语,你好好听我说。我真正觉得奇怪的是宋有多大决心想做?不管是什么,是造一个放电的人也好,还是改造人的技术也好,他真正有多想做?我觉得决不是听从宁老板的指示这么简单一个事儿。我算个啥啊,没有钱没有支持,我也就能养活自己,再写写诗、听听曲儿陶冶一下情操。要做大事,得有钱。你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们感觉心累是什么时候?
你心累的时候多了去,不符合你的你都心累。顺你者昌,逆你者亡。
并不是,我心累是每当我们兴致勃勃、挑灯夜战主动加班在研发一项技术的时候,突然领导一句话,不干了。为什么不干呀?快出成果了。没什么,让你不干就不干,难道上级还需要给下级解释吗?经历了多少次伤心,现在你还有心力去做什么吗?没有。你不是随着年纪失去了创造力,而是失望累积得越来越多。你害怕的不是挑战,而是再次经历那种心中的火焰被无名掐掉的痛苦。你好不容易想做,能做,也有可能做成功,然后突然来一傻叉,一个志得意满的小人,他像二百五一样蛮横地断了资金,或者随便一个什么借口,你只能干瞪眼。要做一个件事,只有一个理由,要否定一件事,有无数个理由。
给人打工,这也免不了。毕竟钱在人家手里,花不花他说了算。小鱼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和你这爆发贪官的做法有关系吗?
我希望有。我希望看看宋到底是不是那个二百五。宁反正是了,至少宁以前派来的代表是。
你怎么看?你还能预知未来?元神婆?
嘿,你这,说了半天,还在以为我那啥啊?
事实胜于雄辩。
瞧瞧,你又在用脚后跟儿当脑子使了不是,接下来要用指甲盖儿了。我想相信宋一次。他仍然是宁派来的,万一他只是来混个升迁的履历,代表的仍然是旧的意志呢?遇到宋,是我们的幸运,他要是回总部了,我们资金支持也就断了。后续没办法开展。但是如果是他想做呢?也许就算公司嫌见效慢不想投入了,他也会支持吧?支持多少,取决于他有多想做。
所以你现在就使力作,试探一下他有多想做?
算是吧。这是没有主动权的人骨子里的办法。就像在过去,男人追女人的时候,女人都要出点难题。这倒不是说虚荣或者想趁机捞一笔,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有多想去做。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难道剖开他胸腔,打开心包,看看他心上有没有刻着字么?
小鱼儿沉默,好像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以前来这里混个经历,哄着大家给他编造宏图大计的人,确实比比皆是。这些计划无一不是起了个闪亮的开头,供那些人利用完就抛诸脑后,唯有他们充当了阻碍人类进步的帮凶,他们是实实在在写下了那些计划,骗来了大把的资金,最后又不了了之。所以自责也在他们心上。别人倒是心安理得地平步青云。
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和他们比有多不同。面对财富也好,职位也好,会不会真的有一天也变成当初我们最讨厌的那种类型。假如我真变了,你一定抽醒我。元喜变得很无奈,继续说着:毕竟我们都有一样的基因,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坏人,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对肯定对,自己的错都是情非得已、情有可原。如果真那样,抽醒我,狠狠抽。
肯定抽,这个忙我肯定帮。不是,你说你办得实验室那些也就不说什么了,你还给自己整一大房子,这该不该抽?
元喜沉默了半晌:你知道,我是普通人家长大的孩子。我奶奶是个善良的人,在可以称为拮据的条件下,她仍然收养了几个孩子。她会做一种炸丸子,味道十分鲜美,每天我们上学回来都要帮着她干活,剁肉、剁胡萝卜丁儿、小葱粒儿,用擀面杖把炒过的花椒、胡椒、八角、大料敲成极细的碎末,再和上鸡蛋、面粉,然后再搅拌成均匀的糊。
然后你们还要跟你奶奶去街上边炸边卖?我知道,谁小时候没干过活儿,像宋那样的富家子弟毕竟是少数。
是啊,我奶奶为了鼓励我们干活儿,总是会想出一些奖励的办法。最先的时候是表扬,后来表扬不奏效了又换成奖励一颗肉丸子、一颗糖。起先我很有干劲的,后来我发现每天卖剩下的肉丸子本来也是足够大家都吃饱,奶奶生意很好,也能给我们每个小孩儿都买足够吃的糖。我吃不完的糖都放在枕头底下,后来攒了好大一堆。长大了远离了家乡那些糖还没有吃完。
你说这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以人类现在的物质丰富程度,我吃的那些糖不是在耗费家庭财富。这座房子已经存在,只不过是从一个人的名下到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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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名下。我要是让我奶奶给我把豆芽两头掐了,再让兄弟们费力扒劲儿地往里头塞肉丝儿,最后我要把这塞了肉丝儿的豆芽炒了吃了,这是在浪费社会财富。但是我就吃一个普通的豆芽炒肉丝儿,这不算。
你这脑子,说的我听不懂。你以前也说过,这是政客的说辞。把简单的事复杂化、术语化,让人糊涂,然后就偷梁换柱。
这本来就是个复杂的事情,我已经简化了。这么说吧,我奶奶发现给糖没有激励作用了,她干脆把糖省了,直接给我们钱,这够直接了吧?但是那钱呢,她没有直接给,而是做了个账本儿,每个人干了活儿就给你加一笔钱。
后来呢?
后来每个人账户上都有一笔钱,可是没有人能决定该怎么花。是拿去买更多的肉来做成更多的丸子,还是每人买一件新衣服?还是去看一场全息影戏?仍旧是奶奶说了算。我们,只是有个数字。
你奶奶可真够精的。钱是你们的,还是数字化货币,他连纸币都省得发行了。
对啊,你不知道,我们小时候多渴望橱窗里精致的小裙子呀!香甜的蛋糕,晶莹的珠宝。其实我奶奶是个好人,她自己也没有用那些钱去买块儿糕点或者买颗珠子。她只是存着那些钱。现在放大到整个社会也是这样啊,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我很穷,现在依然穷,所以我很仇恨富有阶级。但是转念一想,这些富人如果只是把钱蓄积起来,其实对社会没有多坏的影响。他们要是因为一已私欲把钱花掉——给自己建造个凡尔塞宫,或者金字塔以供死后使用,或者用这些钱雇佣人为他们做一些没有意义又费力费神的事儿,那确实值得仇恨。要是他们不花,其实都留作社会财富了。他们只是在账本儿上占了个数字。
嘿!小鱼儿一拍脑袋,妈的!他这下不得不承认,元喜儿确实嘴够厉害的。不管他承认不承认,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我奶奶管理着家庭财富,幸运的是我们当年被她的政策忽悠得很积极,我们积累了很大一笔钱,多到足够我们每个人都能完成自己的学业。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们拿去买小蛋糕了,也许奶奶就要决定哪个孩子不上学。财富不是没有用,这会儿谁有财富谁就能决定用这钱来干什么。就算我往自己账户上要再多的数字,我能决定用这些钱来干什么吗?或者说,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我怎么花账户上的数字才是我的态度。对不?
那说不好,我看你很有当大奸大恶之人的潜质。你看你把这社会财富这一套看得多透彻啊,所以还得要个实际的来享受。小鱼儿也不是吃素的,要比嘴皮子功夫,也不差。
其实就算没有那座大房子,我的小房子也够我住了。我现在挣的钱也足够我花了,不至于太拮据。我没有那么大的物质欲望,吃不了那么多糖。
小鱼儿冷笑了:房子谁会嫌大啊?说得那么清心寡欲,你不还是要了么?那你说你吃不了,你要座房子来看啊?
元喜脸上闪过一丝难受,以前不管和小鱼儿如何吵闹,也没有今天这种情况下的这种难受,她知道她快要失去这个好朋友了:那房子倒也不拿来看,我真不想去宋的别墅啦。老做恶梦,我和你说过,绝对有那走廊,那些画。你还不知道,后面还有更恐怖的事儿,我不好意思说。宋总让我们去他家,那也算是公务应酬吧?咱以后在那里也回请他,我住的地方你知道的,客厅就屁股那么大点,哪坐得下那么多人。
小鱼儿很无语,好像确实也是这样。来而不往非礼,宋那样的富贵人家,好像是不太好让他去普通人住的贫民窟:你这考虑够周全的啊!
那是当然,要我去住那大房子,我也用不着那么大地方啊,真是我的,我宁愿拿来收租。穷人奶奶炸丸子养大的孩子,习惯了住小屋。
也许是吧。我也不知道,因为你总是有那么多道理。你也说过,人总能为自己的做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说法。你发现了么,现在大家好像还能勉强维持友谊,但是人总会变的,什么时候谁变了都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人越长大越没有朋友。
是的,我已经感受到了。我知道啊,人也就是在某个阶段还能梦一把,还能享受一下真情,人总归要长大,要改变。人不是越长大越没有朋友,而是越长大越容易失去勇气,越活出了自己的缺点和弱点。你记得我们在荒野里迷路的时候吧?有人要回到原来的大路上去,有人要爬上山顶,人生的荒野广袤多了,而且还真不能领导别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孤独的。从长远来看自己做的事,自己总是受益、受损最多的,旁人最多受点牵连。我爬上山顶,也许就渴死饿死了;要是回到大路,也许很快就回到城里。说不准。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婚姻制度存续了这么多年吧,不然人这辈子确实孤身一人。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那时候树林里窜出只老虎豹子,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冲上去挡在兄弟们前面。甚至那时候如果我们烤了那只兔子,我肯定会和大家分而食之。但是时间长到一辈子那么长,我不知道要是大家遇到什么小挫折,我还会不会站出来。或者直白一点,在野菜充足的情况下,我会不会把兔子独吞掉。小鱼儿拿眼看着元喜,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你现在是把兔子独吞了。
元喜陷入深思:人生太长,许诺无益。想走哪条路,自己选择吧。这和实验研究一个道理,同样的现象有的人这么看,有的人那么看,得出的结论不一样。大家都照着自己的想法去思考,然后用各自的办法去解决问题。总有的人看的是符合客观实际的,办法也用对了,问题迎刃而解。要是看错了,那是命。
元鱼二人不欢而散。这一切宋皆听在耳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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