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你有何事要与侄儿说”允熥问道。
“官家,六年冬日官家经过开封,与我说了更加仔细研究一番某些药材到底是何部分能够治病,且研究其为何能够治病后,我觉得官家说的很对。同一药材不同地方的药性或许截然不同,但许多庸医却不知晓,或者虽然知晓这个道理,但因经验不足不知那些药材不同地方的药性不同。古时医生传下来的医术,即使是那些被称为神医之人,其医书中也多有谬误。正好我之前编纂的普济方也有疏漏之处,趁此机会一起补齐,所以我就按照官家的吩咐,研究起来。”
“可这么一研究,却发现无从着手。原本整块药材在药方里,到底怎么研究出它那一部分真正能治病”
“最简单的法子,当然是再有得了这种病的病人来就医以后,原本将这种药材整块开进药方,但这次只将药材的一小部分方进药方,让病人喝了药瞧瞧能否治好。这自然可以,因煎出来的药无用浪费的药材也不必多提,但若是药无用,病人因此耽误,晚一日甚至晚几日才能喝到对的药,最后没能治好怎么办总不能这样草菅人命。”
“即使为了以后的所有病人都能用到对的药方,狠狠心将这些病人都当做试药的,可还有难以解决之问题。有的病,有的人不用治也能好,但有的人不治就死;有时候一个药方中的一种药材只用了一小部分,有的人喝了这样的药治不好,有的人却好了,万一这个好了的人是本来就不治也能好的,说明这个药材的这部分没药性;可若是这个好了的人本来不治也会死,说明这种药材的这部分虽然药性低一点儿,但还有。这是一个为难之处。”
“更为难的,是本来,青壮男子与妇孺、与老幼,其身体就不同,青壮身体强健,医生用药往往会加大剂量,让他们尽快好了;老幼妇孺身体虚弱,为防他们承受不住,就得减小剂量。若是一个青壮吃了原本的药方煎的药,好了;妇孺吃了一种药材少了部分的药方煎的药,没好,到底是因为这种药材无药效,还是因为药方所有的药都减了剂量所致”朱橚说道。
他从前编纂了医书普济方,不过是将全国各地流传的种种药方,在河南当地的病人身上用过,治好了病后就收入其中,凑到了足够的药方就编成医书,可没有按照允熥的话这么研究过。这么研究了之后,才发现想要验证一个药方中的一种药材到底是哪一部分起作用,起了什么作用是这么困难。
在他说话的时候,允熥一直静静的听着,没有插话。等朱橚说完了,允熥才温言说道:“五叔为了验证药方、验证药材,真是辛苦了。”
“我也不算辛苦,是那些被我招来研究此事的医生辛苦,我也因此给他们的赏赐极厚;而且医者父母心,辛苦些倒也罢了,只是,若研究的毫无用处白辛苦一场,就十分不好了。”朱橚道。
“敢请官家教我,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五叔,你就有十成之把握侄儿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允熥笑道。
看到他的笑容,朱橚心中大安,也笑道:“原本没有把握,可见到了官家的这个笑容,就有把握了。”
“若是官家并无解决这些问题的法子,此时必定不会对我笑出来;既然官家笑了出来,那就是有法子。”
朱橚原本虽然向允熥问了这些问题,但确实不知道他能否解决。朱橚的想法其实是请允熥召见格致监诸人,吩咐他们想解决这些问题的法子。毕竟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在格致监为官的也都是整个大明最喜好研究格致之学、也最聪明之人,与开封的河南一省医生相比更可能想出来。
却不想允熥自己就想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法子,使得朱橚笑着回应他的话。
“五叔,侄儿都被你揣摩透了。”允熥又笑着说了一句,道:“其实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那就是用大样本双盲对照实验法。”
“官家,何为大样本双盲对照实验法”朱橚问。
“待侄儿细细解释。”
允熥缓缓的说道:“其实京城格致监的一些人进行研究,也遇到了类似之问题。山石、矿产、树木之类的死物虽然不像药材这般药性多变,但想要研究出到底能做何用、何种配方用处最大也不容易。其中有一人,想出了一个法子。以火药的配比为例,预先准备好两份同样剂量的硝石、硫磺,只木炭的剂量不同,配成火药后检验其威力,威力更大的即是更好的木炭配比;如此反复试验,就能得到最好的火药配比。这人将这种法子称为对照。”
“但后来有一人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仍以火药配比为例,有时较小的剂量变化,做试验后显现的威力相差无几,极难分辨;若是做试验者心中有所偏向,哪怕只是略微有一点点偏向,以为较高的木炭剂量应当威力更大,在这种威力相差无几极难分辨的时候就会认为木炭剂量大的那一种配方更好,从而采用这种配方。所以他认为,查验结果之人应当不知晓两种火药采用的配比,得出试验结果,之后再告诉做试验之人,才能得到正最为正确的结果。这种法子被称之为单盲。”
“火药这种东西,能够做十分明显的试验,只要有不偏不倚的人查看试验结果,最后一定能够得出最好的配比,只是中间浪费些硫磺、硝石与木炭罢了;可如同药方、药材这种东西,可没有办法像火药这样做试验,若是医生心中略微有所偏向,最后必定得出错误的结论,但偏又难以发现,不仅白白做了试验,反而会得到错误的药方,有害无利。所以验证药方、药材必须要用单盲法。”
“至于何为大样本,就是验证一种药方,必须有极多的病人因这个药方治好了病才行。毕竟人的身体不同,五叔你适才也说了,有的病吧,有的人不用治也能好,但有的人不治就死,用药方治好病的人太少,这种药方到底有无作用也不好说。所以要用大样本之法。当然,治病不比其他,病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这一法子有时候也不能苛求。”
“官家,你适才解释了单盲,但双盲是何意”允熥说到这里,停下来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朱橚以为他说完了,忙出言问道。
“这个,就是侄儿自己琢磨的了。”允熥放下水杯,继续说道:“如同火药这种配方,硝石、硫磺与木炭是死物,不会说话,更不有什么想法;可人不同,人若是知晓了自己吃的药用的药方并不是必定能医好自己的药方,就会胡思乱想,这也会影响药的作用,所以也不能让病人知晓药方的变化。因之前说过了最好检查试验结果之人也不知药方的变化,病人也不知,所以叫做双盲。”
“这几个法子结合到一起,就是大样本双盲对照实验法。”
“不错,不错”朱橚听完了允熥的话,马上出言赞道:“官家说的不错。这几个法子结合到一起,确实必定能够证实某个药方、某种药物是否有用。”
但他随即又说道:“但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大样本就不必多说了,单是做到医生的单盲就很困难。医生开了药方,最后查验病情另找他人,这就是说至少两个医生治疗一个病人,查验病情那人还要比开药方的人医术更高明些。整个大明,除了那些游方近乎于乞丐,又医术极差之人,医生本就不多;若是这样做,能得到救治的百姓就更少了。”
“何况我虽然召了许多名医在开封研究此事,许多药方也都是由他们交给普通医生去验证,为每个医馆增添医生,我也负担不起。若是在整个天下这样做,朝廷也负担不起。”
朱橚虽然一下子听出了这个大样本双盲对照实验法非常好,但马上也意识到若使用这个方法,需要的投入的人力物力大大增加,时间也会大大延长,他一生也未必能够将普济方上的方子都验证完毕。
“侄儿也知晓,所以捡着用得最多、得病之人最多的药方、药材用这种法子检验,其他的,还是先用过去的旧法子,或者仅仅采用对照这个法子,其他的先不用。”允熥回答道。不要说现在,就是后世,严格的使用大样本双盲对照实验法的成本也高得吓人,在中国试验每一种药物都要花数亿,在米国更是十多亿美元甚至数十亿美元。所以即使后世科技发达到了明代人想象不到的程度,有无数资金涌入医药行当,医生人数百倍、千倍于明代,而且都是经过至少七八年医学院培养的正规医生,每年经过临床三期、正式投向市场的药物也只有数百种。
但放着好法子不用,似乎也不对。所以只能先捡着用处比较大的药方、药物这样检验,其他的慢慢来吧。只要这种方法得到推广被所有医生所知,早晚有一日会将所有的药方都检验完毕。允熥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