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四海家的大总管,今天又杀了一个人,这只是他在仙台杀的无数人当中的一个。以他的境界,在大多数时候,可以说是全城无敌。
然而仍然有一个人,他非常想杀,也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去杀,但是却没有得手。
得不到的,总是煎熬。
一个隐藏很深的修行者,在一座城中可以毫无顾忌,肆意杀戮,却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杀死的对手,那对他而言就是一种蚀骨的煎熬。
当初,汪四海一家,除了汪明明没羞没躁的住进了简陋的晋王府,其余全部搬回了郢都。奇怪的是,这个终日跟在汪四海身边,言语不多,表面看起来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并没有同他的主人一同回京。
不论在曾经喧嚣的汪家大院,还是现如今,白管家喜欢独自一个人的安静。他在晋王府边上独辟了一幢小屋。
此刻,干干净净的银锉刀,平整竖直的摆在方桌之上,白胡心中默默的计算着时刻。
今天晚上,他在等待时机,去杀一个更为重要,也是他一直想杀的人。
阴暗笼罩了城东的整个工地,远处晋王府为流民支起的粥棚星火点点,在安静的宅院外显得更加热闹非凡。
无数流民,在晋王府僚属的维持下,如长蛇一般在简陋的帆布棚下,慢慢的蠕动。即使在寒雾萦绕,户户张灯的寒冷秋暮,大多数流民吃到的,恐怕只是一天中的早餐。
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女孩,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晚热粥,热粥里逸出的蒸汽,在昏黄的火把下透出温暖,小女孩眼睛里充满对热粥无尽的渴望,却仍旧乖乖的把粥饭捧到瘫痪的奶奶面前。
小女孩舔了舔冻得干裂的嘴唇,轻声唤道:“阿奶,有粥喝了。”
躺在破烂被褥里的老人,睁开无神的双眼,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棚子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老人因为虚弱已经昏迷了几天,再次醒来,顿时被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吸引,不知道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
“阿奶,你喝粥。”
听到孙女的再次呼叫,老人眼中迷惘的神色才变得凝实起来,发现面前真的有一碗稀粥,呆呆的愣在那里。
一滴浑浊的眼泪落尽碗里,老人本来微弱的呼吸重了一点,微微摇头,嘶哑的说道:“阿姝乖,你先喝,你喝了奶奶也喝。”
小女孩怔怔的看着已经很多天说不出话来的奶奶,相信了老人的话,干裂的小口就着碗边轻轻的吸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看见此刻奶奶脸上带着慈祥满足的微笑,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小女孩没有哭,木然的将自己的小脸埋在唯一亲人的脖颈上,她的身体和老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好像要跟着老人一起,离开这个不堪的世界,只有高高伸出的小手,姿势怪异的举着那个不大的瓷碗。
粥棚不远处的晋王府门楼上,盘西林和汪明明并排站立,目睹了这数月来常见的一幕。
盘西林穿着一袭寻常的白衣,腰际没有挂剑,也没有佩玉,淡然而立,透出一种古老的贵族气息。他沉稳的双目掠过数里长的粥棚,落在远方黑暗的虚空里。
双手轻扶着墙垛,灯火照映下,可以看见隐隐发白的骨节。
不知过了多久,有冷风拂过,盘西林突然感到自己扶墙的虎口猛然一热。
这才发现,汪明明的大眼里满是晶莹的泪水,刚才那一热,正是一滴热泪,落在他的手上。
汪明明美目含泪,没有楚楚动人的女性柔美,却给人一种热血深沉的坚毅感觉,这正是她与一般女孩的区别。
汪明明带着回忆的愧疚,涩涩说道:“以前,浪费掉的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比起我,少多了。”盘西林淡然笑道。
是啊,仙台城所有富家子弟挥霍的银子加起来,恐怕也没有眼前这个曾经的风流世子多。
自从前几天,徐风他们不知在厅堂里谈了些什么,晋王世子变得越来越深沉,好像有无形的东西压在他的肩头。
盘西林太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这样一句话,让汪明明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曾经春花烂漫,无忧无虑的公子、小姐岁月里。
“一切都会过去的,是吧。”汪明明扬起脸,晶莹的肌肤配上自信的笑容很是好看。
“当然,一切都会过去的,到了那个时候,会有更多的人随心所欲的挥霍他们的富足,像曾经的我们一样,不会再因为一碗稀粥丧命……”盘西林拳头在墙垛上轻轻一锤。
“我们还能回到那个时候吗”汪明明说道。
“能,一定能。到时候我们再打一次赌,不是赌白银一号院那十万两租金,我们赌一千万两,一万万两!”
汪明明看着薄雾中的粥朋,好像变成了几年前热闹非凡的落英街牙市,好像是落英街上富丽堂皇的当铺,丝竹喧天的青楼,热闹的酒楼,最潇洒的公子哥和最动人的富家小姐,包下奢华的雅间,击筑饮酒。
“那些事情,你还记得啊,可惜我们如今一两银子都想掰开花。”汪明明幽然说道:“郢都不知是什么情况,我倒是有点想念爹娘了。”
刚入夜的天气,有点寒了,盘西林转身下楼,不想这几年跟着自己吃苦的女人在寒夜里站的太久。
“他们不是时常捎回书信吗,你要真想去郢都,我安排人送你去。”
“不用了,那又得花多少银子”
两个人像讨论家庭开销的两口子一样,谈论着晋王府,仙台东城,以及眼前流民粥朋的未来。
“我这就去白总管那里问问消息。”汪明明最后说道。
“我觉得你们那个管家行迹可疑,恐怕藏着什么秘密。”
“有吗,我怎么没有觉得。”
“也许……也许你太过于天真善良了。”盘西林说着,坦然自若的目光迎上汪明明不经意的回头。
……
白胡的住处只是一间小屋,孤零零的立在黑夜当中,四周没有修筑什么小道,甚至很少有人留下足迹,仿佛这间小屋数十年不曾住人,或者这间小屋不是在以繁华富庶著称的仙台城,而是在人迹罕至的边境小镇。
然而隔着数十丈远,却可以清晰的看到,小屋唯一的圆窗里透出朦胧的晕光,显得有点诡异。
汪明明感觉有点凉,下意识的抱了抱双臂,普通棉质的裙袍让她的感到了一丝暖意。
她的心里念着远在郢都的父母,还有曾经情同姐妹的丫鬟小竹。
简洁有力的拍门声响起。
没有人应声,片刻的安静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白管事冷冷的立在屋子中央,像是有什么事情,正准备出门。
汪明明走进去,发现屋里并没有想象的暖和,竟然比外面还要清冷几分。
她看见屋内像往常一样简陋到极致,只有一桌,一椅,一床。
“家里有没有捎来什么口信。”汪明明问道。
白胡楞了一下,心中想着,“家里”,那个“家里”,是那个宰执天下的所在,还是其实早已不存在的汪家。
长时间的沉默,清冷而安静,汪明明心中涌出一股不祥,颤声问道:“白管事,我爹娘可是出了什么事故?”
白胡没有回答,右手中指的指腹轻轻的摩挲过白锉刀的刀口,移动的手指在烛光照映下,让小屋的砖墙上像有无数黑色的人影,依次走过。
“是不是出事了,不要瞒着我!”汪明明越发焦急。
白胡抬起头,目光漠然,淡淡说道:“是出事情了。”
“什么事!”
“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