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宋夫子要搞什么事情,去了里屋半天都没有出来。还不是从里面传出一些响动,好像在翻箱倒柜寻找什么东西。
徐风屁股上扎针了一般,在太师椅上来回晃动,早想起身而去,脱离这枯燥书屋和这枯燥论调。
小影带着笑意,露出两个好看的梨窝,说道:“徐大才,请喝茶啊!”
徐风知道她是揶揄,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拿起茶杯,咕咕咚咚灌了个净。
小影提起茶壶,轻移莲步,再次斟满,说的:“大才,请喝茶。”
徐风说道:“这些事情都是你惹下的,要不是你无聊的考这些东西!怎么会被夫子圈在这里,我们早就逍遥快活去了。”
小影坐了回去,脸上依然带着笑。心里却有点难受:我无聊,我是无聊!你一去两年不回来,还收什么女徒弟,让我一个人在这山上,我能不无聊吗!
徐风这时候真有点急了,伸腿踢了李客一脚,指了指地面,示意他留下。
没等李客反应过来,已经来到小影面前,准备拉着小影就走。
两人青梅竹马,从小拉过无数次手,虽然没有明确什么,两年前却也是彼此相知。
徐风去拉小影的衣袖,没想到小影一躲,却拉了个空。
这下徐风明白了,正准备开口说话,却听见宋夫子大声说道:“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宋夫子转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四方的锦盒,轻轻搁在桌子上,然后重新坐下,看着徐风的眼睛,说道:“阿风,我问你,有没有把握!”
徐风猛然一愣,不明白宋夫子为何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然后马上就想到了。
“夫子放心,志在必得!”
“好,有老夫当年的气魄!”宋夫子高兴的说道。
然后看了一眼小影和李客,又转黯淡之色,缓缓说道:“可惜官场陋习,陈陈相因,一个人,就算有天纵之才,如果不愿向这些陋习低头,恐怕也是没有机会的。”
这是夫子回首自己当年往事,发出的感慨。
虽然当年夫子没有高中青衣试,但是,时至今日也没有半点后悔。他宋刚健就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做一点小恶,就能有做大善的机会,他宁愿不做大善,也不去做这一点小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是恶就不能做,哪怕目的是善。
同样,如果匡扶天下,需要通过贿赂,需要违心的攀附,他宋刚健宁愿躲在小小的衡水,教一辈子书,也不愿摧眉折腰侍奉权贵。
今天,他这种信念依然没有改变。只是他太喜欢徐风了,太喜欢徐风辩难讲解时的意气风发了,好像徐风就是几十年前的自己,再次来到了青衣试这个十字路口。
他想让自己做出一个不同于当年的选择。
宋夫子沉默了片刻,然后打开那个锦盒,他的双手好像害怕沾染上某种东西一样,把锦盒打开后马上离开。
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违背他的理想的,但他就是要做。
“这是一方砚,白石城出产的名贵端砚。”宋夫子缓缓说道,不知不觉间,刚才那种兴高采烈的气氛已经完全没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壮感在宋夫子高大的身躯上升起。
徐风知道对面的老人,正在经历痛苦的抉择。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听着。
“当年我在郢都赶考青衣试,寄居在一座道贯里,贯里的道长偶然翻看我的几本著述,一时惊为天人。”
“道贯总与京师里的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的一些著述思想,通过道长传到了一位当朝御史的耳中。”
“那名御史也是一名清吏,看中我的才华,隧瞒着我四方打探,为我的青衣试铺路。然而终究因为拿不出那么多银钱,最终落榜回乡。只是回来之前,御史赠送我这一方砚台,勉励我来年再考。”
沉默了片刻,宋夫子继续说道。
“后来托太乙道人在郢都打探过几次,那名御史因为一件事,忠贞直谏,惹怒了公主殿下,被满门抄斩!本来对朝政和天下还抱有一丝希望的我,也彻底断绝了再考的念头,安下心来,在衡水授课。”
宋夫子讲完砚台的来历,抬起头来,看向徐风,目光冷静而深邃。
“徐风,你不是我。我们不一样,有些事,我做不来,你却能。”宋夫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砚台你拿着,到了郢都,找个好门路送上去,不可辜负御史大人,辜负我的拳拳心意。”
那方砚台天圆地方,上面雕着水池、荷花,甚至有几条锦鲤在荷叶下徜徉。打开盒子,一股清香充盈满屋,带来一种令人平静的文雅意蕴,好像整个书房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徐风神念微动,那方砚台竟然生出感应。几条雕刻的十分精致巧小的锦鲤微微摆动,好像瞬间活过来了一样。
这不是一方普通的砚台,恐怕是灵级法器铸造而出。修行人中一等一的法器,竟然毁了用来铸成一方书文写字的砚台,可见用砚之人的品味和态度。
难道这也是宋夫子对自己的一种暗示和规劝,要自己放弃修行,走忠义堂的路子。
徐风沉默了很长时间。
说了一句和宋夫子几乎同样的话:“我不是夫子。我们不一样,有些事,夫子能做,我却做不来。”
徐风把砚台拿在手中,然后平静的说道:“救国救民,那是英雄豪杰的事情,是国士无双的事情,我徐风不是英雄,也不是国士。我只想救我自己,救你,救小影,救衡水。”
宋夫子盯着徐风,看了很长时间,好像要永远记住他此刻的表情,最终轻叹一声,说道:“我懂了。”
宋夫子身材高大,胡须花白,一脸威仪,一望便知,是位讲德行,重气节的长者。此刻慢慢离开椅子,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悲切,一种解脱。
宋小影忽然发现父亲高大的身材好像变矮了许多,耿直的背,也好像驼了一些,心中不由黯然。
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最有可能实现自己当年愿望的弟子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可能是天策府,更可能是太虚宫,但都无所谓了,反正不是忠义堂。
不过这只是徐风的一种选择而已,人各有志,不必强求,这点宋夫子比谁都懂。
只是徐风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辩难,让宋夫子更加肯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认识——这个世界,这个自己一心维护的帝国,这种秩序,正在一点点的崩坏。
自己毕生坚持的,纯粹的仁义,纯粹的礼德,恐怕在那个熙熙攘攘的京师,已经不占半点席位。
甚至连自己,都找出早已忘记的砚台,企图加入这种熙熙攘攘当中。
这是仁义沦丧,诡计横行的时代。这是礼崩乐坏的时代。或许徐风说的对,滚滚洪流之中,没人能救得了这天下。那么,就先救自己吧。
这是一种理想的死亡,一种人生幻灭的悲凉。
徐风很感慨,也很感动,平静的说道:“砚台我替夫子收下了。”
既然拿出来,就已经无用了。宋夫子摆了摆手,转身而去,留下三人,面面相觑的坐在书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