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辽闭眼,开始仔细回忆那个血腥的画面,谨慎的比对和冷静的思考在头脑中快速进行。
满地污血,一张张堆满碎尸的大床以及最里面的内脏和手脚在眼前一一浮现。
良久,蒋辽猛然睁开眼睛道:“所有的尸体都没有头颅。”
蒋辽平静的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老乞丐眼中带着赞赏之色,他轻轻举起衣衫破烂的右臂,伸开厚实的手掌,阳光下面就有了一只臂膀的阴影,清晰的出现在地面上。“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有阴影的地方就会有血腥。没想到天下糜烂竟然从这最为富庶的东南开始!这里即将成为血雨腥风的战场,蒋兄弟侠肝义胆,但前路混乱,你还是要好自为之!”
“弟子已经听说仙魂门造下的全都是无头血案,想来不仅仅是为了搜刮金银,这背后恐怕有着惊天的阴谋。”蒋辽说道。
那老乞丐本来准备离开,听见蒋辽这么说又转过身来,往向天空中漂浮的黑烟,沉思说道:“既然是故人弟子,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是代表三清道门来南方行走的。”
蒋辽十分清楚三清道门在天下间的分量,无论平民还是修道者遇见三清主教大人都要行三叩九拜的大礼,老者能够代表整个道门在天下行走,意味着在三清道门教皇,紫衣主教,青衣教宗,灰衣门主四个层级当中,至少相当于紫衣大主教的地位。
蒋辽恭敬下跪行礼,却被老乞丐搀扶而起:“都是陈年旧规了,老乞丐我早就不喜欢这一套了。”顿了一顿又说道:“你此行复仇,能得手是最好,一旦仙魂门有什么变故,你就跟随焚星楼的弟子杀将出来,方可保全性命!”
“焚星楼?”蒋辽不知老者何意,但也没有多问。手握树杖向老者抱拳辞行。
没走几步,一群乞丐已经把老者和他身边的青年乞丐团团围在一起,那个瘦高的青年乞丐,头发不知何时已经从扫把形重新变成鸡窝形,好像这才是作为乞丐的本色。他正兴高采烈的从一个不知何处取来的长布口袋里,一张张的往外掏着葱油烙成的大饼,乞丐们满脸热切的盯着从口袋里掏出的油饼,眼里放出贼光,但依然秩序井然,黑瘦的手掌一个个接过,没有人抢,更没有人起哄,好像这种场面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
这名老乞丐确是三清道门的强者,并且是闻名天下的强者。只是在近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直沉寂在道门的最低层,过着云游天下的生活,因此很少有人记起他,更不会由如今的邋遢形象联想起当年的鲜衣怒马。
烈云商——三清道门最锋利的一把道剑,三千年前境界高深的护教骑兵大统领。剑锋所指天下无人敢抗,骑兵所致踏破鬼蜮魍魉。
因为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故事,更因为护教骑兵在铁血西征中一次特殊的清剿,异教徒的热血将所有黑色的战马染成红色,烈云商在血雨中顿悟。从此辞去护教统领的职位,孤身一人不知所踪。
又过了许多年,护教骑兵在护教之名的掩护下,对所谓的“异教徒”做出的一桩桩杀戮丑闻被天神殿揭发,天道神皇明化羽一纸谕令将护教骑兵全部解散。
当年三清道门刻意将此事压下来,天下很少有人知道烈云商的去向,许多人甚至猜测他被神皇明化羽亲手镇压。更少人知道的是,在烈云商离去的同时,道门天地人三大殿中人神殿一名天赋卓著的女祭祀也飘然离去——带着滔天怨恨。
如今烈云商又重新回到了三清道门,并且接受了道门指派的谕令。三清道门与大夏皇权相互支撑万年之久,这次南下,烈云商除了适当干预仙魂门之乱外,还有一层更加重要的任务,就是试探南方几大门阀的动静。
这些以陈氏门阀为首的万年世家,甚至比大夏王朝的历史还要悠久。不论在江湖、在宗门、还是在朝廷,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无限延伸,更是在云梦山麓以南形成了隐隐的独立王国,不仅享有南方各重要城池督抚任命的建议权,更牢牢把控着富庶东南的商业命脉,向南影响到东南海滨的万象城,向北扩散到西北极寒的罗刹国。
这些世家犹如隐藏在历史深处的巨大怪兽,如果天下大乱,他们的态度甚至比一个万年宗门更加重要。
烈云商随着一帮麻雀翩然南下,并不顾虑云梦山麓间的宗门大战,因为三清道门把能做的都已经做好。
既然祸端开启,战乱难免,那么就让它来吧,虽然对滔滔万民来说是那么的无情。年轻时鲜衣怒马、长弓白剑,统领数十万铁血骑兵,视人命如草芥,以猎杀异教徒为最高荣誉的烈云商在垂暮之年对生命和信仰又有了另一种理解,将自己化作一只最不起眼的麻雀,混迹在脆弱无助的众生之间,好像要弥补自己年轻时无意间犯下的罪过,也好像在向一个人忏悔。在与徐风的半招试探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因为那种曾经熟悉无比的功法如闪电一般在他心中的雷霆一击。在那一刻,已窥神圣的他,道心竟然有一些晃动。但毕竟一切都已经过去——如云如烟。许多年前的道门天才,如今恐怕只剩下一缕神魂。
一路上不断有新的乞丐加入南下的队伍,麻雀越来越多。看着自己周围这些衣衫褴褛疲惫麻木,形态各异,甚至有点可怜的乞丐,再回想当年自己身后那些铁衣亮甲,手持长剑,眉眼间全是戾气的英武战士,被众多麻雀簇拥南下的烈云商,竟然有些失神,嘴里喃喃说道:“徐风,你小子!”
……
从盐城到仙魂门山下的五道口,如果蒋辽一人赶路也就是半日的光景。如今有两个女人跟随,其中一个还是刚刚从魔窟里救出的弱女子,速度就慢了许多。
天光依然很热,被救出的那个女子仍然对蒋辽寸步不离,只是用一大块薄纱巾把头严严实实的裹起来,露出两只明丽的大眼。
“姑娘叫什么名字?”性情喜好热闹的王翠花终于熬不过路上的沉闷,开口问道。
“回少奶奶的话,我叫聂芙。”那姑娘声音很好听,干净中带着水灵。
“少奶奶!哈哈……”翠花毫无顾忌的大笑起来,边笑边得意的看着蒋辽。这种没心没肺的突然大笑,让仍然处在惊恐之中的聂芙猛然一惊。
“姑娘不要害怕,贱内就是这个性情,熟悉就好了,熟悉就好了。”蒋辽安慰说道。
聂芙从小生长在富贵之家,接触的都是彬彬有礼的文雅之士。她还没有出阁,甚至还没怎么出过院门就被掳走,当然没有见过乡野村妇不顾形象的仰天大笑。不过正是这种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让她感觉眼前高大的女人和这个高大的男人都是一种人,那种爽朗分明,让人放心的人,这让她更加坚定自己选择的正确。
王翠花轻轻踢了蒋辽一脚,不满意他对自己“贱内”的称呼。
心里想道:“夫人,拙荆,随便什么称呼都比贱内要好。”这些称呼都是王翠花这几天绞尽脑汁回忆说书先生的话才想起来的。蒋辽那里知道,在凶险的复仇之路上王翠花还在想这些事情。山神庙里拜过堂以后,二人虽然更加默契,言语更加直接,但女人心终究是海底针,还在对二人之间的关系变为夫妻感到新奇,在心里念念回想。
“哎呦!”蒋辽眉头紧皱,轻呼了一声。
王翠花一时疏忽,这一脚正好踢到蒋辽小腿的伤口上了。翠花脸都吓白了,连忙跑过去蹲在地上查看伤口,一脸做错了事的愧疚表情。
“不碍事,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蒋辽说道。
聂芙将一切看在眼里,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眼前二人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少,凭什么他们就能享受在阳光下的甜蜜恩爱,自己却是如此的苦命。想当年自己还是闺中待字的少女,也有一个暗中相好的少年。那时,只要远远的看他一眼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可是,这种甜蜜又恐慌的滋味还没有展开就遭逢奇难,全家惨遭杀戮,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不知去向,自己又在魔窟里横遭玷污。经历这些磨难后,心中那里还有起初的羞涩。是的,自己根本就没有羞涩的资格,羞涩这种事情属于真正的大家闺秀,自己已经是百辱之人,千疮百孔的心早已麻木,再也生不出这些美好的情愫。
蒋辽好像看出了聂芙姑娘的心事,为了缓解气氛随便问一些身世之类的问题引开话题,却没想到让话题变得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