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真金在寻鱼无果后,回到家中拆开月无双最新寄来的信件。信中提到那木罕去世了,父汗和母亲应该会回来。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内容了。真金将信存放在自己书桌的抽屉内,抽屉里已经陆陆续续放了一百多封信件。他关上灯,闭上眼睛,在梦中,在枫树投下的阴凉之下,他从那木罕半握着的右手与鱼竿所形成的空隙中,看到河水中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中午,真金坐在绿棚下。他一直定神盯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的腿,哭泣的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抽噎声被淹没在震天的锣鼓声中。眼前都是白色,白色的腰带,白色的帽子,白色的披肩。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人们不是走在坚实的水泥地上,而是漫步在燥热的空气之中。他们的声音如同被包裹在不可见的薄膜之中,他们的动作宛若被沉重的温度所阻滞了——一种不真实感。如同此时正在发生的并非死亡,而是一次虚幻的重生。但这震天的锣鼓声正是在试图发挥这样的作用。
真金站起身来,走了几步。他看到月无双在棺材边上坐着,她的身上同样到处都是白色。她并未哭泣,只是坐着。有来往的人扶她的肩膀,之后离去,接着另一个人再来,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所谓安慰的仪式。月无双从未抬头看看此时抚着她肩膀的人是谁。真金想要走上前去,此刻月无双抬起了头,她看着真金。真金这才感受到阳光的无比耀眼,导致他无法看清月无双的眼眸。但他体会到月无双瞳孔的黑暗就像每天夜里她的居所窗户中的黑暗一般。真金站在坚实的石板地上,一股沉寂的气息笼罩着他。棺材就在月无双的旁边。那木罕确实死了。
葬礼过后,真金看到月无双坐在河边。他坐在她的身边。“他本来身体就不怎么样,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撑不下去的。我看得出来,那么多人都没撑过去,凭什么他能撑过去。”
真金从未在盛夏的中午来到河边,河面上光芒四射,就算那条透明的鱼就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不会注意到。绿色的枫叶落在他们两个的周围,有的依旧飘落在河面上,被眼前闪耀的波光所掩盖。他时不时偷看几眼月无双,发现月无双一直没有把她的目光转向自己。
“他有跟你说过吗?透明的鱼。”真金问。
“养病的时候他经常跟我提起。”
“我也是。第一天晚上他跟我说的。我每天傍晚都来这里,可都没有看到。”
“我也从没有看到过。”
“我觉得那应该是一条大鱼。”
真金看向月无双,他希望她正在河中寻找那条大鱼。可月无双虽然注视着河面,但她的眼光仅仅停留在一片在河上漂流的枫叶。他感到失望。
“也许是谎言吧。”月无双艰难地说出这个词,“将死之人为了博得别人的注意,总会编造谎言。那也许仅仅只是他自己的想象罢了。他也许是在死亡的沉重心情的影响下误将他的想象当作事实了。”
真金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河面,他觉得正有一条和金鱼一般大小的透明的鱼,在河面上跳跃。因为阳光过分耀眼,他不敢笃定那条小鱼就是真实的。兴许那也只是他的想象,一种用来反驳月无双看法的想象。他看向月无双,月无双此时也看着他,他冲她点了点头。这时真金才注意到,月无双白色披肩的下面,她穿着那件和他穿的一样的褐色的里衣。他想对她说,他看见了,正如想象中的她在他眼前重现一般。
“不是谎言,那条鱼真的在那里,我看到了。”真金说道。
月无双惊讶的看着他,他指了指河面,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那条透明的鱼。
那鱼仿佛知道他们二人在看它,飞快的游了过来,接着便跃出了水面,摔落在了二人的面前。
真金和月无双看到鱼在落地的瞬间凝固了,化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小透明晶球。
月无双和真金全都呆住了,过了好久,月无双才走上前,伸出手将这颗散发着七彩光芒的晶球捧了起来。
在她的手指碰到晶球的一瞬间,一道光芒闪过,一个微微透明的美丽女子的影像出现在了他们二人的面前。
“你……是谁?”看到面前的约有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一身宋人的服色,真金戒惧之心渐去,不过还是问了一句。
“见过太子殿下。”那女子冲真金一笑,向他揖了一揖,“我的名字,殿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你是宋人吧?为什么来这里?要做什么?”月无双紧盯着对方问道。
“就算是宋人吧,我来这里,是为了向殿下祝贺,殿下将取代薛禅汗,为天下之主。”那女子笑道。
“别开玩笑了。”真金闻言面色变得阴郁起来,“你见过我这样可怜的太子吗?在你们汉人的眼里,我也许是合罕的继续人,但在我们蒙古人眼里,我的弟弟才是继承合罕大位的人。”
“孙哥,他这话是怎么回事啊?”听到真金忧郁哀伤的回答,王琳琳禁不住小声的向孙珲问道。
“他说的没错,汉人王朝是立长子为储君,蒙古人正好相反,是幼子继续制。”孙珲笑着答道,“所以他要上位,这会儿还真挺麻烦的。”
孙珲告诉王琳琳,以汉人的眼光看,真金被立为太子符合传统中原王朝的通常作法。也正是因为如此,元朝的儒臣们对他寄以厚望,认为真金已是储君,儒家治国的时代就要到来,汉人在元朝中的地位会提高。但是,虽然忽必烈在策封诏书中以成吉思汗的遗训作为册封太子的根据,但这种确立储君的方式并不符合蒙古的传统习俗。按照蒙古习俗,新的大汗确立,必须经过宗亲聚议的忽里台大会通过,才能成为合法的大汗。因此,真金的太子之位在蒙古贵族中间是有争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