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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里躺久了,没有一开始那么舒服,胡桂扬睡着得比平时晚一点。
次日一早,胡桂大主动给胡桂扬当跟班,“总得有人给你跑腿儿吧?”他说。
于是两人一块前往锦衣卫。
他们到得比较早,衙署刚刚开门,从前在南司任职的赵瑛可以随便进入,两名义子还没有成为正式的锦衣卫,自然没有这个资格,只能等在街上。
胡桂大认得门前的胥吏,前去通报,很快回来,“袁大人还没到呢,等会儿吧。”
大街宽畅整洁,到处都有官兵守卫,没多少闲人来往,两人站在墙边等候,胡桂大叹道:“从前义父来的时候,很少等候,总是能立刻见到袁大人,偶尔要等,也是坐在班房里,这才不到两天……人走茶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凉得也太快了些。”
“你非要喝那杯茶,才会觉得茶凉,干脆别争,也就无所谓凉热了。”
“什么意思?”胡桂大有点糊涂了。
“查完这起案子,我就走。”
“走?去哪?”胡桂大更加糊涂。
“离开这里,去南京,江南是繁华之地,买几亩好田,远离是非,悠闲度日。”胡桂扬微抬起头,悠然神往。
胡桂大发了一会呆,“说得轻松,你有钱吗?”
“钱的确是个问题,我倒是攒下一点银子,大概够路费。”
“这不就结了。”
“可以贩私盐,那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需三五年工夫就能赚个几千两,然后就能实现梦想了。”
胡桂大扭头看了一眼锦衣卫大门,觉得三六哥的胆子太大了些,小声道:“贩卖私盐是重罪,咱们明明是官兵,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当贼吧,义父若是还在……”
“所以我一直没离开嘛,就是等着这一天,等义父过世,我就自在了,咱们都自在了,可以重新选择一种活法。”
胡桂大直摇头,“我有活法,就是努力查案立功,争取尽快成为正式的锦衣卫,从此衣食无忧,比种田好多了。”
“呵呵,既然如此,你就别怪‘人走茶凉’,想拿朝廷俸禄,就得忍受官家的冷淡,别说是茶凉,就算是一桶尿……”
“三六哥,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说下去我有点恶心。”
“哈哈。”
陆续有官吏进入锦衣卫衙署,却都不是袁彬,天气有点冷,胡桂大轻轻跺脚,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袁大人请咱们来的吗?唉,若是义父还在……说这个没用。”
胡桂扬伸个懒腰,“走吧,别等了,估计袁大人有事,今天不会来了。”
“万一来了,见咱们不在,袁大人岂不是会生气?”
“让他冲我发火吧,反正我没想进锦衣卫。”
胡桂扬抬腿要走,胡桂大死死拽住一条胳膊,“这可不行,你不想当锦衣卫,我们还想呢,袁大人若是怪罪,肯定不会只怪罪你一个人,会把我们都连累的。”
“好吧。”胡桂扬停下,笑道:“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胡桂大衡量片刻,“只要能做到,我都答应。”
“你肯定能做到。如果我没看错,你以后肯定能成为锦衣卫。”
“那敢情好,托你吉言。”
“我呢,十有八九就是呼啸江湖的私盐贩子了,没准哪天咱们狭路相逢,到时候你放我一马吧。”
“三六哥,你……你真要走啊?那可不成,我不同意,大哥、五哥谁掌家,也不会同意的。”
胡桂扬大笑,笑得锦衣卫门前的官兵侧目而视,胡桂大红着脸说:“三六哥,你又开我玩笑。”
胡桂扬只是笑,半晌道:“人生在世,说不定就是一场大笑话呢,该笑就笑,不该笑也要笑。”
胡桂大不认同这样的说法,“三六哥,你是个怪人,从小就怪,长大了更怪。”
胡桂扬轻轻哼起一首小调,不再搭理三九弟,谁也看不出这是家里有丧事的人。
将近中午,胡桂大也有点急了,明知袁大人没来,还是去打听了两次,结果都是失望而归,最后一次还受到训斥,他红着脸回来,再不敢去问了。
斜对面的衙署里走出一人,四处张望,胡桂大惊讶地说:“那不是袁大人身边的随从吗?怎么跑到前军都督府里去了?”
胡桂大急忙迎上去,远远地抱拳施礼。
胡桂扬站在原地不动,小声道:“你肯定能成为锦衣卫。”
交谈几句,胡桂大跑回来,脸上神情更显惊讶,“三六哥,走吧,袁大人在前军都督府等你呢,他……他不管锦衣卫了!”
过去的二十来年里,锦衣卫断断续续都由袁彬掌管,有时候与他人共掌卫事,有时候还会被驱逐出去,但他最终总能屹立不倒,成化皇帝登基以来,他的位置越发稳固,这时候突然被调至前军都督府,实在是出人意料。
前军都督府名义上比锦衣卫更高一级,实权却差得多了,这是所谓的明升实贬。
“现在锦衣卫谁管事啊?看门的家伙也不告诉我一声,平时还当他们是朋友呢。”胡桂大小声嘀咕,在前头带路,去往对面的前军都督府。
虽说就隔着一条街,都督府可比锦衣卫衙署冷清多了,胡桂大留在门房里等待,胡桂扬被带到后堂面见都督佥事袁彬。
胡桂扬见过一次袁彬,那次他跟在义父身后,没资格说话,更没受到介绍,估计袁大人记不得自己,于是上前抱拳道:“草民胡桂扬拜见大人,鲁莽无礼,望大人莫怪。”
“草民”居然不肯跪拜,袁彬的随从立刻对胡桂扬没有好印象。
袁彬倒不在意,坐在桌案后面,疲倦地挥下手,“不怪不怪,忘了通知你一声,没等太久吧?”
“还好,只是一个上午,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
袁彬示意随从看茶,等随从退出,他说:“世事难料,昨天请你来的时候,我还是锦衣卫缇帅,今天就落到前军都督府了。”
“位尊而职轻,正可颐养天年,有多少人羡慕大人呢。”
“呵呵,你倒会说话。也是,在锦衣卫太容易得罪人,终究不是长久之地,能调到前军都督府,也算善始善终。”
“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今后必有福报。”胡桂扬站在那里双手捧茶,说起奉承的话同样利索。
袁彬盯着他看了一会,“赵瑛的义子太多,我见过你吗?”
“见过一次,义父带我们去山西抓捕妖人,回来之后一块得到大人的召见。”
“成化……八年的四月,那时你还小吧?”
“嗯,十七八岁。”
“赵瑛把你们教得不错。”袁彬笑眯眯地说,更显苍老,还有几分慈祥,“胡桂扬,你的名字我倒是听过,赵瑛曾经谈论他欣赏的义子,其中有你一个。”
“义父高看我了,在诸位兄弟当中,数我性子懒惰,最为平庸。”
“赵瑛的确说过你这个人不求上进,但是超然物外,看事情反而最透,还说你最不相信鬼神,能够继续他的衣钵。”
“真没想到义父这么看我。”胡桂扬满脸苦笑。
“据称你很敢说话,我倒没看出来。”
“草民见官,总得守规矩。”
“这里没有外人,也不是官府大堂,赵瑛在我面前很随意,你也可以。”
有了袁彬的鼓励,胡桂扬笑了,先喝一口茶,“好吧,首先,我不想继承义父的‘衣钵’,继承那所大宅子还差不多,可我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
“未必,还是要看你想争不想争。”
胡桂扬摇头,“我不想争,可我觉得大人似乎还想争,还想再回锦衣卫。”
“我不是宰相,肚子里撑不下船,不想在这里养老。”袁彬缓缓起身,抬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帮忙,慢慢绕过桌子,走向胡桂扬,“这不是我第一次被撵出锦衣卫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上回有你义父帮忙,这回我需要你。”
“一介草民……”
袁彬挥手,表示自己还没说完,“妖狐一案,比外界以为的还要严重,详情你不必知道,但是查明赵瑛的死因,对此非常重要。”大概是觉得自己过于无情,袁彬补充道:“赵瑛追随我多年,我不希望他枉死。”
胡桂扬才不在乎人情冷暖,“义父的遗体昨天失踪了,大人听说了吧?”
袁彬脸色沉下来,“东厂、西厂会很高兴。”
“因为这样一来更表明有妖狐一类的东西?”
“赵瑛,你的义父,多半生都在戳穿神鬼的骗局,由他的死证明神鬼的存在,最合适不过。”袁彬转过身,他太老了,腰板没办法挺直,声音却毫不软弱。
不管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心中的真实信仰如何,经过多年的配合,赵瑛的事情业就是袁彬的事业,两者密不可分。
“你不只是查清赵瑛死亡的真相,还要挽回他的声誉,击败两厂即将对他展开的污蔑。”袁彬补充道。
“我恐怕没这个本事。”胡桂扬越发觉得头痛。
“找回赵瑛的尸体,证明他的死与妖狐无关,这就够了,至于以后的事情,交给我处理。”
胡桂扬沉默不语,他有自知之明,太监们想通过妖狐一案证明鬼神存在、报应不爽,凭此劝说皇帝踏上长生之路,袁彬则要坚持一直以来的立场,劝皇帝远离奸宦,借机重返锦衣卫。
面对各方势力,赵瑛的义子们各有倾向,唯有胡桂扬一直置身事外,又被义父点过名字,因此成为调查真相的最佳人选。
可他谁都得罪不起,不要说袁彬与两厂太监,就是家中的兄弟,他现在也镇不住。
袁彬显然了解胡桂扬的心事,又转回身,轻轻地将右掌放在年轻人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你也不小了,该拼的时候总得拼一次,虽然我暂时离开了锦衣卫,可还不至于一无是处。赵瑛曾是燕山前卫的军籍,我现在就能把你调进去,先从试百户开始吧,功成之后实授,等我重返——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是,以后再说。”胡桂扬有点心动,无论怎样,百户比私盐贩子强多了,“我要保护义父的声誉。”
袁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对,就是这样。放心,我不是你唯一的靠山,不信鬼神者在朝中大有人在,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提供帮助。”
胡桂扬觉得自己比眼前的老人更为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