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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六章 蝗虫捌

    新的一年了,继续关于武侠的梦想。

    心下也觉惭愧,师傅师娘倒也教过他作揖的礼法,只是太过繁缛,平日又无用武之地,早忘得精光。此际倒是有些后悔,听说眼前这老人还是当朝皇上的老师,自己也没想过能见到如此身份高人啊。

    作揖的规矩,都写在《周礼》之中,有土揖、时揖、天揖、特揖、旅揖、旁三揖之分。但这些规矩流传千年,其实也再不断变化,就连儒家自己也难统一。

    儒家经典博大精深,后代也有各种流派,对一段话一个字的解释都能吵的不可开交,更遑论是对儒家最为重视的“礼”。

    柴九带众人所做,乃是“帝揖”,双手过额,最是庄重,乃是用于祭祀,或对帝王、宰相、长辈行礼。

    沈清臣腿脚不便,不能起身,但也是肃然,举手至额,还了个“上揖”,礼毕方是笑道:“三十七年前,令尊也带人游历天下,与老夫会于江州,当日你才这么高。”伸手一比,感叹道:“昔日蓬头稚子,如今已是栋梁建木,老朽眼花,方才还以为是令尊来了,心下恍惚,为何这么多年,君却不见老。”伸出手来,拉柴九榻上坐下。

    柴九恭敬下坐,道:“夫子安康,家严仙去多年,临终未能见夫子一面,终是抱憾。”

    沈清臣想起老友,亦是唏嘘,道:“是啊,你柴家事情太多,这时间啊,总是不够。”

    沈放站在一旁,却见对面柴霏雪听了这句,身子微微一颤,眉头微蹙,似是有些魂不守舍。柴九与沈清臣对坐,除了郭汾阳远远坐在一旁,其余年轻人自是没有位子可坐,都是分列两旁。

    柴九也叹道:“愚乃榱桷之资,不能与先父相比,只是庸庸碌碌。”

    沈清臣呵呵笑道:“你柴家这不矜不伐的性子倒是一脉相承。”

    两人闲聊几句,沈清臣儒道大家,却半点也不咬文嚼字,说话也是风趣,几次逗的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气氛融洽之下,终于进了正题,沈清臣道:“你柴家行游天下乃是惯例,今日怎带了如此多人。”

    柴九道:“都是一些沾亲带故的小辈,喜欢热闹,非要一道跟来。”

    沈放心道,原来游历天下还是柴府惯例,难怪他家朋友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凑巧”二字自是随意一说,能与贤哲坐而论道,何等难得之事,若不是看在柴九的面子,自己这一帮人怕十有八九都是进不来门。

    沈清臣笑道:“诚哉斯言,老朽如今也是这般,年岁越大,越爱跟年轻人凑在一起,便是听听他们说话也是好的,觉得自己年轻几分。”面容一整,道:“上次与令尊相遇,说了‘六韬’,今日咱们再续前缘,便说说‘内储七术’如何?”挥挥手,叫仆人送上几张席子,众人团团席地而坐。

    萧平安也自宋源宝处得知,柴九带人拜访贤者,都是如此这般坐而论道,有时议题明确,有时也是随心所欲。沈清臣叫众人落座,那是平等论道之意,不因众人年少而轻视。

    《韩非子·内储说》乃是战国韩非所作一篇雄文,分作上下篇,上篇名“七术”,下篇题为“六微”,“七术”讲君王驾驭臣子之法,“六微”提醒君王注意臣子乱法的六种隐情。此书文字不多,却是深含至理,乃是历朝君王大臣不得不读的帝王之书。

    柴九道:“愿听夫子解惑。”

    沈清臣道:“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此言起于宰予昼寝,孔子见弟子宰予在他讲课时睡觉,就说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说起初我对于人,听了他说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而看了宰予的例子,如今我对于人,听了他说的话却还要观察他的行为。我想诸位想一想,孔子这么说宰予,可有道理?”

    儒家到了宋朝,各路文人也不是都对孔子敬若神明,甚至专爱挑孔家刺的人也是不少,明着未必敢说,但做学问之时,明知故问,或是暗藏机锋,那是不甘后人。沈清臣师从张九成,而史料载,张九成研思经学,多有训解,然早与学佛者游,故其议论多偏。张九成受佛学影响很深,沈清臣也好“禅学”,儒释道并立,三者又颇多矛盾对立,因此他张口便拿孔子教徒弟说事,一点也不奇怪。

    宋源宝抢先道:“孔夫子说自己有教无类,那徒弟在他课上睡觉,他就没有责任么?他若是讲的好听,嘿嘿,就和沈老爷子一样,那弟子们岂会无聊到睡觉。孔夫子若是好好学学“七术”,就该知如何叫下面人乖乖听话。”他倒还好,竟然知道“内储说七术”大致讲的什么,又连带着拍了老先生一记马屁,自己说完,也是得意,笑嘻嘻望着众人。

    谁知身边李云政几人都笑,柴霏雪等五个女子更是乐不可支。

    宋源宝奇道:“你们笑什么?”

    若论四书五经,这些人中,李云政、张易之、梁辅臣三人自不必说,其余人等,读书最好,学问最精到的,却是柴霏雪,此际一脸鄙夷之色,道:“你啊你。七术开篇为参观一,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夫子初见吾等,还不知其人,正是要看看咱们的脾性,因此小试一试。你读书不精,囫囵吞枣,断章取义,一知半解,偏还爱卖弄逞能,连着咱们的脸都给你丢尽。”

    宋源宝还没明白,气道:“你才瞎说,我哪说错了,我瞧你就是嫉妒我出风头。”

    叶素心倒是好心,解释道:“孔夫子说宰予昼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后面还有一句,于予与何诛?沈先生这句故意不说,就是考教我等读书如何。宰予乃是孔门十哲之一,以言语称道。孔夫子岂会真的说他一无是处,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朽木与可以雕刻的木头不同,被侵蚀过的墙壁也不适合涂刷,对待宰予也是一样。弟子的性格不同,自然不能用同一种方法要求,正合夫子有教无类之道。孔夫子这一句‘听其言而观其行’,放在宰予身上,并不是说宰予言行不一,恰恰相反,众所周知,宰予乃是孔子弟子之中,最敢于说真话,提异议之人。故而孔子此言,意思与前一句一样,不能因言语说的好听就相信一个人,也不能因为一个人行为失当就质疑一个人。”

    在《论语》之中,宰予简直是个反面典型,礼坏乐崩、宰予昼寝、不问五德,都不是什么好事。朽木粪土一词更是被人嘲笑了千年,当作坏学生的典型,时人也多作此解,如叶素心所讲,却是少见之论。即便朱熹《论语集注》也不过提醒一句,圣人怎么会如今才知道听其言而观其行呢?也不是真因为宰予就对所有人都抱不信任态度了。不过是以宰予的事情为例教育大家,要求我们多做少说,言行一致罢了。

    柴霏雪和叶素心此来,可是做过功课的,同是读书人,但读书人和读书人可不一样,三国曹丕《典论·论文》中一针见血道:文人相轻。彼此间的争斗比江湖中的门户之见更要严酷,而且越是研究的一门功课,仇怨可能越深。前来拜会当世大儒,那这位沈清臣先生持哪派之论,岂能不搞个明白?

    研读经传无外三步:断章句、通训诂、明义理。但能为经典者,无不博大精深,其难自不必说,而后世能著书立说的,又哪一个是庸才,岂能没些自己的看法,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争个正统,历代读书人斗的也是你死我活。

    秦汉设博士一官,掌管全国古今史事以及书籍典章。可莫要小看这职位,谁能当上此官,便等同于学说被国家肯定,可以广泛传播。武帝在位,公孙弘为丞相,《公羊》之学兴。宣帝在位,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受重用,则《谷梁》之学兴。汉初,《诗》、《书》、《礼》、《易》、《春秋》每经置一博士,称五经博士。为争这几个席位,天下读书人是斗的不可开交,狗脑子里打出猪脑子。

    仍以《春秋》为例,孔子作《春秋》,微言大义,太多隐晦之言,寻常人根本看不懂。注解《春秋》出名的便有五家,左氏、公羊、谷梁、邹氏、夹氏,其中邹氏、夹氏二家,早在汉朝即已失传。剩下左氏、公羊、谷梁三家。

    汉宣帝时增置博士为十二人:《易》为施、孟、梁丘;《书》为欧阳,大、小夏侯;《诗》为齐、鲁、韩;《礼》为后氏。《春秋》便为公羊、谷梁两家,左氏先败下阵来。

    到了东汉初,博士十四人,《春秋》一脉为《春秋公羊》,分作严、颜氏两家,谷梁又被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