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啊!
当日杨熏炫虽与沈放为敌,但也曾出手帮了沈放一下,沈放恩怨分明,对此人倒无敌意,见他客气,自己也是以礼相待,还了一礼,道:“请教不敢。当下之计,自是要先抢收稻谷。但蝗虫过境,只为觅食,此处没有,自然要往下去,一样祸害邦土。况且除却稻谷,还有稻叶草木,此皆蝗虫之食。因此蝗虫过境,必要竭力扑灭。”
宋仁杰冷哼一声,道:“这还要你说,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自然要扑杀,村夫俗子也知持扫帚扑打,放鸡鸭啄食。”
沈放摇头道:“蝗虫绿时,鸡鸭爱吃,一旦变作飞蝗,鸡鸭反不愿吃了,甚或有鸡鸭食之而死。况且鸡鸭有限,根本不足扫灭大量蝗虫。至于人力亦然,单靠追扑,收效甚微。须得由官府牵头,发动乡里,协作灭蝗。”
关于蝗虫是否有毒,其实也有争论。现代研究发现,变异后的蚂蚱体内会合成两种有毒物质:苯乙腈和氢氰酸。苯乙腈毒性较低,但是会挥发,气味浓烈,氢氰酸不会挥发,气味不强,但是有剧毒。聚集的蝗虫气味浓烈,大多数鸟类已经不敢捕食。飞蝗之毒可能对人而言微乎其微,不起作用,但对于鸡鸭鸟类,却可能致命。
归无迹倒是越听越有兴趣,道:“你接着讲。”
沈放道:“治蝗之法,亦如交兵。敌军势大,不能一鼓灭之,只能一点一点蚕食。蝗虫途径之地,皆要下力灭杀,一为保护物产,二为不教流毒扩散。若是组织得当,抗击有力,能减灾三成。不管灭蝗一分还是两分,蝗群虽众,终有竞时。各地依此为计,不断消磨,终能将蝗虫扑灭。灭蝗非一城一地事,而是邦国事,天下事。”
沈放所言,大有道理,各地百官遇蝗虫过境,首先想的都是保护辖内稻谷物产,减少自己损失,至于蝗虫杀灭多少,是否飞去邻县州府为恶,那是于己无关,甚或还会相互推诿。
北宋名臣钱勰便有这么件事,他为如皋令,会岁旱蝗发,而泰兴令独绐群将云:“县界无蝗。”已而蝗大起。郡将诘之,令辞穷,乃言县本无蝗,盖自如皋飞来,乃檄如皋请严捕蝗,无使侵邻境。钱勰得檄,辄书其纸尾报之曰:“蝗虫本是天灾,即非县令不才。既自鄙邑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杨熏炫缓缓点头,看沈放眼光也是不同,道:“沈小友此言大有道理,蝗虫一来,各处哀声一片,都道事不可为,索性放弃抵抗。殊不知若人人想的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异纵匪为患,遗毒乡邻。”
萧平安也是暗暗点头,心道我这兄弟当真是有才学,眼光也是不同。
归无迹道:“这大力扑杀,可有妙法?”
沈放道:“最得力之法,称作‘堑坎掩埋法’。《论衡》《农政全书》《捕蝗考》皆有所载,于蝗虫降落处挖深广各两尺之坑,坑间相距一丈,两旁以木板门扇接连八字排列,驱赶蝗虫入坑,以土覆之。一坑可埋蝗虫过万。其次可用火烧法,夜间燃点篝火,蝗虫飞近,燎断翅膀,自落于地。平常蝗虫乃是昼出夜伏,但化为飞蝗,却是一刻不停。再者可以渔网高举,树立田间埂上,也能大量灭蝗。此皆有用之法,但若要事半功倍,最最有效的办法,却是花钱。”
萧平安奇道:“花钱?”
沈放道:“不错,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蝗虫虽巨,人亦不少。若能调动民力,不分男女老幼,青壮强健,人人出力,勠力同心,何愁蝗灾不灭。我朝曾有‘以蝗易粟法’,杀灭蝗虫一斗,可换粮钱若干,有银钱为赏,自然人人踊跃,不怕百姓不肯出力。”
归无迹杨安国几人都是点头,杨安国兄妹精于蛊惑之道,更是明白其中道理。萧平安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这兄弟果然是聪明的紧,主意是真多。
沈放又道:“其实治蝗不如治蝻,治蝻不如收子。此番蝗虫过后,还需翻整涸泽,掘除虫卵。未防来年蝗虫复起,多种豆麻。”微微一顿,笑道:“其实这些都不算稀罕,吾等随便自田间觅一老农,都能说出八九。”
归无迹却是正色道:“就算此间官吏乡老都知,提醒一下也无坏处,杨兄弟。”
杨安国身旁刘全抢先道:“归先生放心,方才沈公子所说,我都记下了,定会把话带到。”也是起身而去。
忽听堤岸之下,人群鼓噪,不少人高呼道:“来了,来了。”抬眼望去,只见东边远远河面之上,帆影片片,十余艘航船正乘风而来。前面七八艘都是小船,后面四五艘却都宽大,远望虽看不真切,但看桅杆高举,巨帆如云,定是十余丈之上的大船。
宋人造船之术已是精湛,十余丈的船只只能算寻常大小,便是三十丈朝上,过一百米的船也造的出来。《梦梁录》载:“海商之舰,大小不等。大者五千料,可载五六百人;小者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载二三百人。”料是宋人对船舰载重的计量单位,一料等于一宋石,相当于今天一百二十斤。宋代常见的大型航海商船,可载五千料,即载重三百吨。北宋运河之上的“万石船”更是号称载重万石,五百余吨!
此时正是顺风,十余艘船越驶越近,船上人也渐渐看的真切。只见前面七八艘小船上,都是立着几个光着上身的汉子,一个个黑不溜秋,正是长江三十六水寨的好汉。这些汉子武功未必如何,但水性都是精熟,皆是传说中能闭气半个时辰以上,水中视物,徒手抓鳖的人物。有这些人护航,想在河上拦截船只,若不出动大批水军,那是想也别想。
看看时辰,午初三刻,这船只来的也算及时。渡口民夫已开始列队,只待船只靠岸。
萧平安、沈放、归无迹、杨安国等人注意力一时都在船上,船只卸货搬运,耗时许久,敌人多半不会在此际发动,但见船来,总不免有些紧张。杨熏炫和宋仁杰两人却是好整以暇,也笑吟吟看着下面。
眼看前方小船已经转向,对着渡口而来,距离渡口还有十余丈,最前方一艘小船忽然停了下来。船上四五个汉子聚在一起,低语几句,其中一人忽然跃入水中。
归无迹眉头一皱,望向杨熏炫道:“难怪两位如此淡定,原来是水下做了文章。”
杨熏炫呵呵一笑,道:“埋了些木桩而已,小船无碍,那吃水较深的几艘么……”
宋仁杰忍不住得意之色,道:“先前我等不察,叫尔等钻了空子,真当我大金水师无人么?”此人一口一个大金,显是早不把自己当宋人看待。
归无迹摇头道:“便是有木桩为阵,最多费些功夫,有长江三十六水寨的好汉在此,半日功夫,自能清出一条道路。”
杨熏炫摇头道:“诸位沿淮河而上,一日两百余里,操舟之术当真高明。但眼下行迹已露,岂还有侥幸?金国水军已有战船前来,一日后便能抵达。呵呵,归兄,此乃军争之势,已不需你我操心了。”
归无迹眉头紧锁,宋仁杰一语道破。此番沿淮河运送猛火油,靠的就是迅捷二字,叫金人不及反应。但如今动向已尽被人知,若是金人战船水师来劫,己方已是插不上手。大宋水师天下无敌,舟船牢固,水上打起仗来自是不怕金人,但五艘货船能保全多少,可就说不准了。
正自发愁,却见下河那人已经爬回船上,小船转头,又驶回河中。
沈放忽道:“大船靠岸,为何不降风帆?”
归无迹和杨熏炫都是一怔,果见身后几艘大船风帆鼓起,仍是高挂桅杆之上,船速也是不减,根本没有近岸的意思。倏忽之间,几艘船已与渡口平行,却仍是在河心航行,径直朝西而去。
杨安国呵呵一笑,朝归无迹一拱手,道:“归先生勿怪,我等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再不能按先前一般沿途卸货。吾等已与赵淳大人打过招呼,剩下的猛火油直接运至襄阳,由赵大人再作安排。”赵淳乃是京西北路招抚使,如今正于襄阳一地坐镇。
归无迹这才明白,杨安国兄妹根本未说实话,这船根本就未想在信阳左近登陆,而是一直向西,直奔襄阳而去。他被两人所骗,却是并不着恼,看杨熏炫和宋仁杰都是一脸愕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兵不厌诈,正该如此。”
杨熏炫和宋仁杰神情尴尬,此番翼王府旗下好手云集,本想立个大功,谁知被人玩弄鼓掌之上。猛火油将在信阳登岸,这信息通过己等传给金军,叫军中调集兵船,已在身后追来,不想却是白忙一场。信阳离襄阳不远,再想拦截,已是晚了。本想立功,却不道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此番只怕连翼王殿下也要颜面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