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男一女,正是沈放与花轻语。两人离了青山村,一路向北。花轻语本以为出来走走,沈放也当慢慢解开心结。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沈放一路无精打采,仍是消沉,时不时就一个人坐着发呆,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花轻语心中不乐,却也无计可施。
沈放身子又是虚弱,不能劳累,两人走走停停,一日也就走个几十里。这一日眼见到了扬州府。三人大破无方庄就在此地,花轻语故地重游,甚是兴奋。沈放却是想起赤脚帮,想起刘宝,心中绞痛,坚决不肯进扬州城,更要远远避开无方庄。花轻语拗不过他,两人只好绕了个大圈子,过了扬州府,才又回到官道之上。行到中午,口渴人乏,花轻语见沈放精神萎顿,便在路边寻了个茶馆歇息。
身遭都是杂人,说些闲话,村野乡夫,见识浅薄,有些人说话不免好笑。花轻语却是不以为意,反跟着他们胡说。有她在场,小小茶馆之内竟是热闹非凡。
正说的高兴,道上又来两人,乃是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年纪,一张黄脸,病怏怏痨病鬼模样,女子三十上下,皮肤微黑,却也俏丽。两人都是寻常百姓打扮,却各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彼时马贵,却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起。
两人到了茶馆,显也未料到如此多人,那男人眉头一皱,道:“怎这生多人,要不咱们再往前走走?”这人相貌憨厚,说话也是直来直去。
那女子面露关切之意,道:“你还抵得住么?”看看沈放和花轻语这桌倒是只有两人,朝花轻语道:“这位妹妹,拼个座可好?”
花轻语笑道:“你坐便是,他们都嫌弃我,不肯与我同坐。”一言既出,身旁众人都笑。
那女子也是一笑,翻身下马,牵着两匹马栓了。那男人自顾走过来,坐在桌前,也不和沈放、花轻语招呼。
那女子也过来坐下,解释道:“我这大哥身子不适,不大爱说话,两位莫怪。”旁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人竟是兄妹,再看模样,果然眉眼间有些相似。
沈放头也不抬,花轻语笑道:“没事,没事,我身旁这个更是个闷葫芦。”
那女子见花轻语容貌之美,世间少见,又见她天真烂漫,说话有趣,笑道:“是啊,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花轻语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立刻脸上飞红,她伶牙俐齿,却毕竟年幼,被那女子一调戏,竟是找不出话来接。
那女子噗嗤一乐,道:“店家,上十壶茶来,有面没有,给我们下两碗。”
身旁众人都是一愣,只道自己是听错了。这两个人喝茶,又不是洗澡,哪有要十壶茶的。那店家也是一愣,道:“小店丝鸡淘那可是远近有名的,客官要十壶茶?”
那女子不喜道:“不错,快拿上来。”
那店家不敢多问,不多时两碗面,十壶茶都送了上来,满满摆了一桌。
中原面条有四千年历史,但早先面食统称为“饼”,面条叫做“汤饼”,汉称“索饼”,北魏称“水引饼”,面条这个称呼也是到了宋朝才有。而可以长期保持的挂面,要到明朝才有。
“丝鸡淘”便是如今的鸡丝凉面,传说过水凉面乃是唐朝武则天的发明,称作“冷淘”,以冰凉井水过面,再撒上浇头,夏日吃上一碗,回味无穷。杜甫诗《槐叶冷淘》中有“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又有“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好吃到皇帝纳凉也要来上一碗。
旁边众人见了,都是称奇,原来有两个人已经起身要走,却又留了下来。
那一男一女对周遭人眼神根本不去理会,一人一碗面便吃起来。十壶茶有九壶都堆在那男人面前,他吃一口面,就要拿起茶壶,仰起头来,咕嘟嘟,一气不停,一壶茶便灌了下去。宋人煮茶,用的都是瓷瓶,乡下地方,自然无此讲究。那铁壶一壶便是三斤,众人都是瞠目结舌。
水与酒不同,酒中除了水,还有蛋白质、酒精等物质,其中一大部分都能被身体吸收。水却不然,因为渗透压的关系,水无法进入细胞,只能通过汗液,膀胱排出体外。因此人能喝下大量的酒,却不能喝下同体积的水。超量的饮水,排出不及,便会导致“水中毒”,更是有性命之忧。
古人自然不懂这些,只觉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但那一男一女看着不似好惹的,也无人敢议论。
那女子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花轻语见她一碗面中,鸡丝一根未碰,只吃了几根面条。这女子肤色有些黑,看似劳苦的穷人家婆娘,但一举一动,却又显得极有教养,眉目间更有一股英姿飒爽之气。
花轻语看那女子,那女子也是知道,却不在意。放下碗筷,只是看旁边那男子。那男人吃一口面,就要喝一壶茶。此人口大,一张嘴便是一大口面,六口吃完,面已都下了肚。面前还剩三壶茶,他歇也不歇,接连抓起,仍是一口喝干。这九大壶茶,足足有二十七斤,众人都是目瞪口呆,看那男人神色不变,就连肚子也不见鼓起。
唯独沈放始终不曾抬头,眼睛木然盯着面前桌面。那女子似也有些奇怪,她这些日子,兄长大口喝水,还未见有人视而不见。见沈放桌前爬着几只蚂蚁,沈放似乎就在看蚂蚁。忍不住伸出手去,随手将两只蚂蚁捺死。她其实也无恶意,只是想看看沈放如何反应。
沈放无动于衷。花轻语见她丝毫也不避讳,眼睛直勾勾的瞧着沈放,心中不喜,皱眉道:“好端端它爬它的,你害它性命作甚?”
那女子看看花轻语,伸手指指自己脑袋,张了张嘴,却未出声,那意思显是:“这位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
花轻语更是不喜,站起身来,道:“咱们走。”
沈放依言站起,这一路之上,沈放甚少做主,但平时却也听话,花轻语说什么便是什么。两人上马行路,不多时已将茶馆甩在身后。
花轻语气犹未平,忿忿道:“她脑子才有毛病,还有她哥哥,两个脑子都有毛病。”
沈放也不接口,
花轻语知道此际沈放又是神游天外,你就是找他说话,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心下黯然,有道是身病好医心难医,沈放如今身子稍好,心境却是一落千丈。记得初见之时,沈放朝气蓬勃,口才便给,各种场合都是抢着说话,出尽风头,简直不给旁人插口机会。可如今如同换了个人,整日无精打采,惜字如金,跟谁也不肯多言。
两人按辔徐行,行不多时,身后马蹄声响。花轻语两人走的慢,自然拉马让到路旁。此处乃是官道,道路宽阔,两人便不下马,身后之人也是畅通无阻。
果然不多时,两匹马自身后赶来,正是方才那一男一女。两人飞驰而过,那女子马背上回转身来,笑道:“那妹子,抓紧换个相好的,整天跟着个闷葫芦有何趣味。”
花轻语又羞又气,脑筋飞转,要想句狠话回敬,未等她想出来,两人已是去的远了。
花轻语更气,道:“臭婆娘,撑死你大哥才好。”
身旁沈放忽然开口道:“他是中了阳毒。”
花轻语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
沈放道:“他被人纯阳掌力所伤,体内阳毒灼烈,每隔几日,便要大量喝水,可这法子只能治表,却不能治本。”
花轻语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对了,道济活佛说你会给人看病不是?”
沈放摇摇头,却是不语。他幼年中了彭惟简的阴寒掌力,一度生不如死,燕长安救治又不得法,导致他病根纠结肺腑,经脉损伤,不能修炼内功。只是此际想起,心中却是波澜不惊,不喜不忧。
花轻语隐约猜到,便想转移话题,道:“你方才怎么不说?”
沈放面无表情,也不接口。花轻语却是将他心思读的明明白白:旁人之事,与他何干。如今沈放心如枯槁,对自己都漠不关心,又岂会在意他人。只是她如何也不能相信,短短一年时间,那个侠义热血的少年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花轻语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也是无可奈何。
两人行到傍晚,已将出了扬州之境,再往前去,渡过淮水,便是金国地界。花轻语见路上一个驿站,知道此乃入金之前最后一个驿所,便招呼沈放准备过去投宿。
到了驿站之前,却见门前都是官兵,戒备森严。花轻语眉头皱起,上前一问,果然是来了官员,此间驿站已不接待闲人。彼时行旅入住驿站已成惯例,寻常便是有官员进住,也不会关门谢客。今日如此,想是来的官还不小。
花轻语无法,心道,难道要转回去,回去二十里,还有个小的客栈。看看时候,心道,算了,便在野地将就一晚,晚上看看星星,岂不也雅致的很。她出来久了,也甚羡慕游侠幕天席地,自由自在,可惜一路之上,还未试过。
花大小姐想到就做,正要跟沈放去说,却听驿站角上一人压抑哭声。那声音古怪,想是哭泣之人不愿被人发觉,苦苦压抑,更显得悲切。花轻语心中惊奇,心道,莫非是有冤屈的百姓,跑来报官反被人揍了?她想象力丰富,好奇心更盛,当下循声过去,绕到边角,果然见一条大汉坐在墙根,双手抱头,正哭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