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和十一年秋,江南西道池州出了一件奇事,一名叫程惠的生员参加乡贡(即科举的州试),获得第二名。有心人查遍了几家书院,竟无人知此人是谁,州府各县教谕(老师)也不知晓这是何人。前十名里,有九名是州学和县学的学生,就这个程惠不在其列,所以人们只能猜测,程惠不是书院书生,有可能来自私塾或乡学。
按理,有才华的人,在各书院教谕都有底,并非突然冒出来的,所以这程惠才变得奇怪。好事者只查出来,这程惠是在州衙报名,并非下属各县,所以此人应该在州府所在地。考试水平,在初试可能看不出高低,但这州试就不简单了,不是考二三十题,而是近百道题,还有多篇论述,这是综合水平测试,不可能用几题碰运气考到高分。
有人恍然大悟地说:“莫非,这程惠是凭自学而成才,找个乡村私塾,请三十年考不中的老书生所学的?”
众人立即反驳:“如果只考几题,又没有论述,还可以碰运气,这上百道题,县学学生也不一定能答完!”“如果有人能凭自学而成才,我说明他是天才!”“当然,也有可能他家请了三位博士来授课!”“除非是提前贿赂了考官,早几天拿到试题了,所以才考得好!”
在唐朝想参加科举考试,必须具备“生徒”或“乡贡”的身份。想获得生徒的资格,只有两种路径:一是中央官学学习,且通过毕业考试。所谓中央官学,包括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六大高等学府,统称“六学”。二是,在地方官学,如州学、县学,同样要通过学校毕业考试。官员子弟或平民百姓都有资格上地方官学,但入学要参加学校的资格考试。如果家境贫寒,无法入官学,但是以凿壁偷光加悬梁刺骨自学成才,也可报名参加州、县试,称为“解试”。州级考试一般在八、九月进行,也叫“秋闱”。考试结束之后,州里会给合格的学生颁发“解状”,从此,身份就变成了“乡贡”,或称举子,就说明有资格进京赴考了。
池州府城的一座典雅的院子,傍晚时分,悠扬的琴声传开。府中众人,干活的动作都慢下来,边做边听。
“小娘子又弹琴了,真好听,这次好轻快,我听出了有开心呢!”“真的是呢,就像我家小妞妞过年吃麻糖,开心得蹦蹦跳跳!”
“呵呵,将小娘子跟你家小妞妞比,你想贬低娘子,还是拨高你家小妞妞啊!”“不是不是,我只是说,今天的曲子,听着人舒坦,像过年的喜庆!”“对啊,两三天听一次,就像仙乐一样!”
“是不是莫先生教的呢?不过,好像没听过莫先生弹琴啊!”“不是莫先生,莫先生只教她经书。听说,以前在京城是夫人教她入门的,后来请了厉害的琴师!”
“东街孙员外的女儿,跟小娘子是好朋友呢,她也学过好多年琴,但还是没法跟我们小娘子比!”“当然不一样了,小娘子天资聪明,又有明师指导。不管是学问还是弹琴,都是一等一的,一说就明,一点就会!”
这就是池州程府,程小娘子名蕙兰,年十八,师从国子学博士莫天赐,琴棋书画皆通。她不仅貌美,富有才名,还性情随和,温柔和善,在池州府城无人不知。当然,她有一个最重要的背景,池州刺史程峰是她的父亲。但没有人认为她仰仗父亲的权势,才拥有这样的名声,事实上,她是出名的尊老爱幼,还不时救济一些流浪乞丐,捐助学童,虽然不是大笔钱财,但爱心是人人称赞的。用百姓的话说,就是人美心美!
每隔两三天的这个时候,程蕙兰的琴声就会引起暂时的工作停顿,园丁、厨子、采买、车夫、侍女,或站着、坐着,都在侧耳聆听这些乐曲,哪怕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仍然喜欢。准备晚餐的厨子,都有点愣神,然后又立即动手,免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得坏了菜洒了汤。总管或管家也不怪他们,毕竟他们都是程府一分子,悦耳的音乐,人人都喜欢的,即使听不懂。不过,他们都喜欢听程小娘子弹琴,不管是筝,还是琵琶,或者笛子。在他们看来,程小娘子的琴艺肯定是普天下都数得上的好。
琴声响时,程娘子的侍女春红,悄悄离开房间,来到后院,以免影响娘子弹琴。有时,她会到后院帮一下忙,分一下豆子,或者摘几下青菜,纯粹只是来聊几句。许多时候,她担负着了解“民情”的重任,以及传播程府信息的任务。当然,她的传播经常夹杂私货,修改高层的原意。她带给高层的信息,也不时会走样变形,不加甄别就容易出错。
“春红姑娘,上次小娘子弹的那首像流水一样的曲子,几次再弹呢?”“我回去跟娘子说一说,下次弹吧!”
“小红,小娘子弹的曲真好听,有没有一边弹一边唱的呢?”“我可不会,要不你来唱,好不好?我跟娘子说一下,弹的时候你来唱!”
“呵呵,我可不会!娘子不会唱吗,她的声音那么好听,而且,你唱也可以啊!”“喂,老温头,你听了免费曲,还想听免费歌啊?”
“不是不是,我只是说,娘子弹那仙子一般的曲子,要是配上仙子一般的歌声,岂不是更妙了!”旁边的人立即附和,不过他们也就是说说而已,谁也不敢亲口对程小娘子说。虽然程蕙兰非常和善,从不骂人,但府中众人,都知道这阶层不一样。春红已经跟随程蕙兰四年,自然知道小娘子的脾性,从不在意这些。
“小红,小娘子有什么开心事啊,弹琴都不一样了?”
“啊,你们能听出娘子有开心事啊?我都听不出来呢!”
“小红,你骗人的时候,应该把神情也装一下啊!说吧,娘子有什么开心事?”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娘子心情不错!”
程府发生的小事,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
几天后,池州城有人爆出消息,州试第二名的程惠其实是名女子,年十八,真名程蕙兰,貌美秀丽,端庄大方,学识不输于男子,豪气不亚于男子。这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竟然有人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莫非想效仿祝英台之举!这个消息,对池州最高学府池州州学形成极大的冲击,这些高傲的书生,哪里会相信一名女子抢走了第二名。可是,胡府立即变成了欢呼的海洋,从管家到仕女,从园丁和厨娘,从车夫到工匠,都在为程小娘子开心。他们都喜欢这个爱笑,又平易近人的程娘子,从不骂人,还体贴人。
州试第二是程蕙兰,全城震撼。因为她的名字,池州城里都知道,而刺史府三四里以内的人都认识她。所以,仅是认识她的,就有几千人了。于是,各种反应都有,成为满城的话题。当然,程蕙兰乃池州刺史程峰之女,这才是争议的主要原因。有心人忽视她是否有才,忽视她有一个出名的老师,只盯着两个要点:她是女子,她是刺史之女。这消息,彻底将池州州学的学生打懞了,自诩才高的学子,怎可能不震惊。连几位教谕也慌了,这是打脸啊,但又不能像街市那样随便说。只有书院黄院长叹了一声,没有任何评论,因为他知道有程蕙兰其人,虽然不熟悉,但认识她的老师莫天赐,曾任国子学博士数年。幸好,莫天赐不是高傲的国子学博士,不然,可能轻视他这个书院院长。
池州女子说起这程蕙兰,是一副扬眉吐气的神情,仿佛第二名是自家的小娘子。“谁说女子不如男,程家娘子替我们说话了!”“这些书生,整天脸朝上,只看天不看人,谁知程家娘子比他们更强!”“考官慧眼识人,只看文章不看人!”“这是真正的打脸,看看这些书生,还有什么什么话说!”“那当然,程家娘子的老师是国子监的莫博士,那学问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一等一的!”“考卷糊了名,老天才知道你是男是女,还是程娘子厉害,巾帼不让须眉啊!”[注:从武则天开始,殿试糊名考试,然后引申到各地的乡试、初试]
男性的话稍特别一些。“女子还想参加科举,真是翻天了,她的职责是生儿育女!”“莫非这程刺史暗中买通了考官,点了自家女儿上榜!”“如果不是程刺史,有可能是莫先生的人情啊,他可是做过国子监博士的!”“这女子能学到什么,最多是看一些话本,背几句子曰诗云,哪能当得大场面!”“衙门怎么审验考生身份呢,就算她穿了男装,女子就是女子啊!”
不过,在池州书院的讨论中,也出了一些客观的言论,连几位老师也劝喻学生理智。所以,慢慢地,他们也冷静下来,有人说了几句不带色彩的话:“不要非议考官,考官更珍惜自己的声誉!”“我也认为这程家娘子是才女,前几名由几位考官共同核准,并非一人决议,都点她是第二名,肯定不会错!”“那国子监来的莫天赐,想必是非常厉害,若我也能跟这等老师,那就好了!”
“我专门问了教渝,他说衙门审核考生的身份是否良民,没有哪条说不准女子报名!”“问题是,她不敢以真名示人,还谎报为男子,这就是欺骗!”“如果由你来审验,你看到某位女子来报名,你能核准吗?”“嗯……应该不会!”
传言有点杂有点乱,很快就传入了程府。刺史程峰只是笑笑,当女儿穿着男装参加考试时,他就知道,若是获得名次,肯定会惹出风波。他与女儿老师莫天赐谈起这次考试成绩,并不担心什么,因为隐瞒身份考试,未跟任何考官提过此事,所以并不担心作弊一说。如果考官作弊,通常是将某考生从八十名提到四十名,不显波澜,但能排在第二名,说明几位考官都认可的,不可能抹杀。
莫天赐作为老师,很宽慰学生的成绩,不过却故意扳着脸道:“兰儿,你惹了不小麻烦呢!”
程蕙兰笑着问:“老师,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有什么用,看你父亲,扳着脸,很苦恼呢!”
“不是啊,我看他回家之后,一直在笑呢!”
“那我也可以笑了,扳着脸太困难了。哈哈哈!”莫天赐大笑,笑声响遍程府。
作为事主的程蕙兰,心情愉快得很,哪管这些风言风语。照样弹她的琵琶和筝,照样吹她的竹笛,照样看她的文章,照样帮父亲抄公文。扮男装参加考试前,她的父亲提醒过,她的老师也提醒过,有可能产生预想不到的后果,所以这传闻再乱,对她也无影响。或许身为女子,她只能收获这份意外,而不能像男子那样,当作理所当然,更不可能当作向官场迈出了第一步。
不过,程府众人很在意,对于怀疑程娘子的言论,一概反驳。于是,在外面,程府便跟那些乱说的人理论,特别是程蕙兰的侍女春红,脾气比较急,跟外面吵过好几回了。“你们说我家娘子作弊,你不想想看,池州有哪位娘子读书多,学识多。”
“春红姑娘,你家娘子聪明是不假,可是,读书讲悟性,讲基础,女子跟男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有一个脑袋。再说了,我们程娘子天资聪明,记忆惊人,过目不忘。八岁背完四书,九岁背完五经,你家哪位书生有些本事?”
“春红姑娘,学习不光是背书啊,你看池州书院那些书生,苦读多少年啊!”
“呵呵,池州书院的书生,我不认识。但我知道,程娘子是有学问之人,况且,程使君是渊博之人,莫老师是国子学博士,不是池州书院教谕可比的!”
这下可好,这话变成了程府看不起池州书院的教谕和学生的理由,为日后的对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