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十月二十五。
从慈宁宫用了早膳回来,徐徐步入殿中,月影纱以流苏金钩挽起,杏黄色长穗垂落于地,殿内寂静无声。
随后修剪着一株腊梅,目不斜视道:“卿贵妃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灵雲侍立在旁,答道:“近来倒是没什么,只是惠嫔与宜嫔都说十月已过,菊花该退下了,今早命人将茗湘苑的菊花尽数清除,换成各色的梅花,卿贵妃为此大发雷霆。”
茗湘苑每一岁的菊花皆是品种齐全的,卿贵妃在秋日常常要去观赏,有一次花匠们见菊花凋零便着手搬除,她极为生气,将那些花匠都打发回了老家。
我放下银剪子,喝一口木槿花蜜茶,道:“她对菊花的喜爱,与点翠不相上下,为心头好发怒,也是人之常情。”
冬日里所用的是百福织金锦帘,喜气洋洋,花团锦簇,里头夹着寸许厚的乌银素绒,很好地将殿外的寒气阻隔。
过些时候千嬅进来禀告,蕴贵人一事有了进展。
前些日子映雪忽然想起,倪霜曾在一次晚膳以后去上林苑,听闻一对男女在打情骂俏,以为是侍卫与宫女在私会,倪霜正欲转身离去,却隐约听闻那男子称呼女子“月儿”。
原本倪霜不做他想,过没两日却是发觉启祥宫门口有人盯着,那是蕴贵人身边的太监,这才猛然想起长春宫东配殿的蕴贵人,正是姓毛名承月。
此举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倪霜还来不及将此事说与我听,自己便中毒薨逝了。
我当时得知此事,满腹气恼发作不得,重重挥落手边一个茶盏,溅开无数雪片似的碎瓷。
吩咐千嬅调查此事,那个男子名叫刘睿,与她是青梅竹马,又是旧时恋人,二人被毛父拆散,后来她被父亲安排进宫选妃,刘睿得知也进宫当了侍卫,两人重逢后死灰复燃。
千嬅见我只是低眉专注修剪,不放心道:“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娘娘要如何揭发?”
忽然想起上次家宴,德嫔跳一首舞,荣嫔婉转一歌,宜嫔与惠嫔琴筝合奏,后宫妃嫔使劲浑身解数,才博得玄烨的目光,蕴贵人倒是与旁人不同,早已心有所属心系他人。
轻拈初绽的红心腊梅,仿佛一朵血花绽放于指尖,清浅一笑取过雪白纹绢,在胭脂上沾染几下,交给身侧的千嬅。
漫不经心道:“取个匣子装好了,给蕴贵人送去,不必多言,她见了,自会明白本宫的意思。”
……
康熙十八年十一月十五。
彼日我独自来到冷宫,破旧不堪的宫殿上布满黑瓦,早已爬满了青苔,污浊的雨水滴答滴答地从发臭的泥沟中流过。
庭院里的芭蕉已经尽数枯萎,乌黑的一株,软塌塌地半斜着,还靡出几滴黯黄的汁液。
这样的颓败叫我触目惊心,突然心里生了好奇,不知即将见到的那个人,该是如何凄凉。
刚踏进殿中,便闻到潮湿得有些霉的空气中,掺杂着饭食的餿味儿。
毛承月身着破旧的深棕色无花无绣旗装,正歪坐在窗台边,静静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残枝,午后淡薄的阳光隔着窗纸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像尸体一样没有生气。
毛承月望着廊下的杂草萧萧,沉声道:“我故意得罪卿贵妃,她让慎刑司打断我的腿,还让皇太后把我打入冷宫,我如今是个废人,只能在这儿等死,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我的面容微微扭曲,厉声喝道:“倪霜原本不做他想,你却做贼心虚,派人盯着启祥宫,甚至下毒害死她!”头上插戴着绿琉璃金簪,簪首坠下无数鎏金并石榴石的流苏,铃铃作响,高扬的声音又怒又恨,声音若能嗜人,大概与我此时此刻一般无二,“你心思歹毒,手段龌龊,哪怕你千疮百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倪霜也换不来重生。”
我的话勾得毛承月原本带着病色的面孔愈加颤颤巍巍,她伸手茫然地摩挲着满是裂痕的镂花长窗,凄然地摇了摇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背叛皇上?睿哥哥是我爹同僚的儿子,在寺庙拜佛的时候相识,他长相俊美,身世又与我十分相似,后来我发现与祖母每个月去一次寺庙,竟然是我最快乐的时光,那个时候还不曾有情爱,唯有相知。”毛承月静静地笑了起来,那一笑,仿佛所有的花朵都绽放了,少女的情事,怎的能不让人会心一笑,“原本睿哥哥是要让他的母亲上门提亲的,可是还没来得及提亲,就恰巧碰上了三年一次的殿选,我十分抗拒进宫,可是父命难违。”毛承月说着说着,眼神都迷离了,像是有人轻轻地搅动融化了的蜜糖,散发出温暖灼人的甜蜜,“令我没想到的是,睿哥哥很快跟着进了宫,原本他天资聪颖,身手了得,是要去当将领的,可为了我只当了小小的侍卫。四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和他互诉衷肠,终于在一起了,我在这宫里待了五年,唯有与睿哥哥在一起的四年是好时光。”
听了这么多,我只是清淡一笑,并未搭话,窗外的枝桠间有无数蛛网,随着寒风轻颤,网线上悬着晶亮露珠,悄悄地坠在幽幽碧草上。
毛承月枯瘦的手举起空抓了几下,又无力地垂下,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方才打破这寂寥,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我面前,轻颤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地砖上。
“我唯一所求,便是睿哥哥能够平平安安的,不被此事牵连,凝贵妃娘娘,你可不可以不再追究?”毛承月等了许久等不到我的回答,原本温和的丹凤眼睁得滚圆,几乎要核突暴出,她哑声笑了起来,仿佛是用尽了毕生之气,凄然呼道,“我从来不是善良之人,若是凝贵妃你敢动我的睿哥哥,我做鬼都要向你索命!”
我拿出一个小瓷瓶,面无表情道:“这是断肠草做的毒药,你只要吃下,我便不再追究,这对你也是解脱。”
毛承月毫不犹豫地吃下毒药,尸首是翌日被送饭的小太监发现的,最终草草下葬。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看着身上穿着的深棕色绣杏黄色玫瑰坎肩,那样沉郁的底色,像是展不开的笑颜,凝在了身上,并无一丝欢喜的气息。
后宫里其实尽是冷宫,冻住了每个女子最虔诚的流年绮梦,锁住了每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和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