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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康熙十七年七月三十一。

    抬头仰望窗外,晚霞已渐渐变为绛紫与宝蓝交织,像极了锦带,晚霞后头是极像烧灼了的深红云影,仿佛将天空都燃了起来。

    玄烨与我西窗棋罢,秋语便端了两碗白藕上来,刚从荷塘里挖的,用小火煨熟后淋上滚烫的糖浆,别有一番清香甜润。

    我殷勤道:“莲子去芯之后温和补身,玄烨却总是不喜,心火大了叫人担忧,快吃些白藕罢。”

    玄烨扑哧一笑,道:“还说我,你不也是这样么?”

    我笑着啐了他一口,低眉吃起来。

    彼时十一天的功夫,已经在安贵人李小怜的老家找到了刘宝的父母及弟妹,且安置妥当。

    至于秋语那边,暂时还未查到把柄,只知她的父亲胆小怕事,没有软肋难以击倒,只能依靠心计了。

    凝神间闻得玄烨道:“朕想,等过段时日吴三桂气数尽了,四方平定,便要着手治理贪腐,虽说不乏清官,可贪官也多,你觉着如何?”

    “合该提廉洁,治腐败,官员做实事,一心为百姓造福,方能国泰民安。”我柔声附和着,话锋一转,“我听闻郑玉衡教官便是其一。”

    他赞许道:“郑氏五代为武官,世代廉洁,着实可贵。初次见她还是个小姑娘,年纪轻身手倒不错,本想让她先在武备院历练历练,再派到边关做总教官。这几岁为了吴三桂焦头烂额,一直忙个不停,倒是将她忘了。”

    “不瞒玄烨,其实郑教官曾相助过我,虽然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既然她得你赏识,又志向远大,不如?”我穿着双色缎孔雀线镶珍珠花盆鞋,轻轻点着地上一盆怒放的天竺葵,节奏轻快仿佛心跳。

    “焓儿,我正有此意。”玄烨爽朗一笑,唤了梁九功进殿,道,“传朕旨意,武备院教官郑玉衡,资历深厚,品行可佳,着晋为二品官员,十日后随大部队调往北境边关,任副帅职位。”

    ……

    京城的秋意总是来得漫不经心,在不知不觉中,霜露微凝,自草木间轻轻滑落,悄然浸凉了衣襟。

    八月十五的中秋家宴设在启祥宫,朝霖殿内外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澈。

    僖嫔因着身孕解了禁足,想方设法去到玄烨跟前梨花带雨,几度哭到晕厥,后来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人证物证,终于沉冤得雪。

    此次家宴自然是最引人注目,如今她只需烦恼日复一日丰满的身姿,其余无需担心。

    “今日是家宴,大伙儿都随意,不必太拘礼。”

    玄烨说着便领着嫔妃向二位太后敬酒,吩咐小宫女捧着黑漆象牙托盘上前,逐一献上东珠手镯。

    “这是朕先前答应的。”

    僖嫔率先打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缎盒,取出一个八宝攒珠并蒂玫瑰镯子细细把玩,娇声道:“皇上的心意最重要,这并蒂最是象征恩爱,臣妾愿与姐妹们同心同德,尽心尽力侍奉您左右。”

    玄烨爽朗一笑,道:“要当额娘了就是不一样,从前最晓得吃醋顶嘴,如今也变得大方了。”

    其她几人也是一一打开细赏,惠嫔是并蒂梅花,端嫔是并蒂琼花,宜嫔是并蒂蔷薇,荣嫔是并蒂紫薇,卿贵妃是并蒂菊花,而我的是并蒂百合。

    众人起身谢恩之后,宴席方才开始,伴着歌舞升平,有小宫女端上山珍海味与御膳小点。

    给我的是一碗乳白微黄的糖蒸酥酪,奶香浓郁扑鼻,点缀了几枚糖玫瑰,和着花香绵绵,愈发惹人垂涎。

    只是我方才菜肴吃得多了,有些腻,故而稍微食欲不振,虽然酸甜可口,却只用了小半碗。

    身后的灵雲关切道:“奴婢瞧着今夜的菜肴大都合您胃口,绣球干贝、鲍鱼烩珍珠菜、雪地盐焗虾、胭脂鹅肝、砂锅煨鹿筋、虾子汤,都是极好呢!”

    我掩口打了几个嗝,道:“不碍事,只是之前听倪霜说烤乳猪甚好,方才多吃了几块,这会子腻得慌,还是等鲜果上来了再用点便是。”

    灵雲会意,体贴地将我面前的海参龙骨汤撤了,换了清清淡淡的燕窝润口。

    燕窝是贵物,食用前先用泉水泡足,由巧手妇人用银针挑去草枝和细毛,一丝一缕都不得残余,以免损了滋味。

    这一碗用的是雪鸡肉切的薄片、新摘的菌子、金华火腿,煨透后捞去,撇油脂,只余清汤慢炖,果然入口上佳。

    待月上中天,二位太后已经各自回宫,玄烨因着酒醉而离席,丝竹之声渐渐寥落,歌舞也黯淡了下来,成了残碎的红影潋滟,甘冽的酒香混着脂粉浓俗的香气,搅动了近乎十五月的圆满。

    僖嫔身旁聚集了不少嫔妃,正说说笑笑,忽然听闻有宫嫔道:“僖嫔娘娘有孕六个月了,都说这肚子圆滚滚的像西瓜,怀的便是男胎,依嫔妾看呐,僖嫔娘娘这一胎是阿哥。”

    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个宫嫔附和,羡慕道:“那是,僖嫔娘娘是有福之人,来日生下了小阿哥,皇上得多高兴啊。”

    僖嫔得意洋洋,摸着头上的诸多珠花,皆是镶嵌金丝与东珠,我估计这是她插戴过最繁复的一次了。

    她又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卿贵妃,目光掠过她窈窕的身姿与平坦的小腹,眼中有嫉妒与不屑。

    “皇上一向重视子嗣,自然高兴。卿贵妃最得圣意,那一胎要是生下来了,不知皇上要如何欣喜若狂呢,真真是可惜了。”

    卿贵妃猛然转首盯住僖嫔,眸中带着冷冽的决绝,点翠东珠耳坠摇戈不已,仿佛闪过一丝寒星般的光芒,划破深蓝幽幽的天际。

    嫔妃们见此谁都不敢搭话,一时间夜蛰寂寂,有清风吹过,三两细瘦的竹枝婆娑划过窗棂,风雨萧瑟。

    “是啊,僖嫔说得甚是,这孩子要生下来才算,生不下来的什么都不是,不是么?”

    嫔妃们惊得脸色都有些发白,我也一惊,放下剥了一半的石榴。

    僖嫔在众目睽睽之下讽刺卿贵妃留不住孩子,而卿贵妃的反击更甚,直接暗示僖嫔这一胎能不能临盆还是未知之数。

    卿贵妃身已经要离去,身上披着桃红色绣百花争艳狐貂斗篷,头上插戴蓝色并黄色的绒花,为菊花图案,另有一支蝙蝠点翠金簪,轻灵而不失端庄,仿佛新雨当中枝烈艳艳的花卉,灼艳而夺目。

    果然僖嫔气得身子轻颤,怒气冲冲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本宫什么意思?本宫的意思不就是僖嫔言下之意么?宫中女子多,阴气重,僖嫔未至瓜熟蒂落之日,还是要好生养胎为宜。”卿贵妃眼神冰冷,仿佛能将人冻结,语气却是风清云淡。

    留下了众人干瞪眼,我也在心中冷笑僖嫔的不自量力,气氛僵持凝固,倒是端嫔想要说些什么缓和这诡异的沉默,宜嫔忙悄悄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多言。

    转眼间那抹红色的倩影已徐徐离去,僖嫔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定一定心神,向我福了福身,方才愤愤不平地走了。

    我起身道:“你们今日劳累了,各自回宫罢。”

    众人向我行礼后各自散了,紫砂大缸中供着一块冰雕,渐渐地融化了,一滴接着一滴,叮咚的脆响,仿佛是在敲心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