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
我坐在暖阁下,怀里正抱着一把镶象牙嵌珍珠的凤颈琵琶细细鉴赏。
那琵琶是象牙制成,面上雕刻着几处折枝梅花,花蕊是合浦珍珠并拢而成,并撒着淡淡的金粉。
至于均匀的琵琶弦,无论是在日光还是月光的照射下,都会发亮,仿佛淡淡的水华一般。
不久后却是小顺子来禀告,说卿贵妃宫里的大太监谢仰和来了。
不速之客来了,且还来得这么快。
我将琵琶放置好,眉毛也不抬一下,语气平平吩咐请进来。
谢仰和低眉走进殿中,上前打了个千儿:“宁嫔吉祥。”
我淡淡道:“谢公公有何事?”
谢仰和皮笑肉不笑道:“贵妃娘娘说,许久不见小主了,这不,特意吩咐奴才过来请您去一趟呢。”
心下冷笑,每日给中宫请安时,不是都见到了么?只是卿贵妃这两日身子不适,没有去给皇后请安罢了。
我浅浅笑道:“贵妃娘娘这两日身子不适,本宫这么去了,若是搅了娘娘的修养可就不妙。”
谢仰和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宁嫔还是去罢,贵妃娘娘不喜欢久等。”
既然非去不可,那便走一趟罢,因着要去见那个不省事的人,我摘下了头上插戴的银箔云纹琉璃步摇,只余绒花,就连环佩手镯都取了下来,只余东珠耳坠,而随行的宫女,我带了言语最少的千嬅。
一进殿中便看到了十二扇的珊瑚钿缀繁花叠放屏风,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四周锦笼纱罩泛着金彩珠光,连脚下也铺遍碧绿的美玉。
凿地为西番莲,朵朵如掌心大小,盈盈无暇,一尘不染,花瓣鲜活玲珑,花蕊也清晰可辨,内镶琵琶珠。
怕是赤足踏上也只觉着温润,简直仿佛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生金莲般奢靡。
殿内阔朗敞亮,全是金柚木的家什,配着一色雪青色刺银的香纱垂幔,用镶着绿宝石的银钩挽起,清爽通透。
殿内有温和的香气盈盈扑鼻而来,细细察觉,原是四周墙壁时不时散发而出。
这便是椒房罢,是宫中最尊贵的荣耀,取椒与泥涂抹墙壁,取和睦、芬芳、多子之意,寓意“椒聊之实,蕃衍盈生”,是宫中大婚方才有的规矩,除了历代皇后等闲嫔妃不可。
看来佟氏在这宫中虽是贵妃,地位却是相同于侧后。
卿贵妃斜斜倚在紫檀木卷秋菊纹美人靠之上,浅绿色百花斗艳织金氅衣衬着她,仿佛一枝柔软的花蔓,旖旎生姿。
我早已褪去了狐貂斗篷,斗篷在在宫里称为“一口钟”,男女皆有,在屈膝行礼时需脱去,否则被视为无礼。
低眉走上前,屈膝施了一礼:“贵妃娘娘万安。”
卿贵妃摸着腕上的一对沉香环珠九转金手镯,语气不善:“宁嫔今日倒是学聪明了,身上没有金玉首饰,想必是那日在冷风口一跪,让你长了脑子罢。”
我望向高高在上的卿贵妃,温和一笑,道:“嫔妾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卿贵妃的面色这才稍稍见霁,她剜了我一眼,道:“起来罢。”
“谢娘娘。”我起身,站定了身子。
日光隔着细密的湘妃竹帘一道道筛进来,卿贵妃头上插戴着一对宝蝶赶菊点翠簪,明明暗暗的光线落在金簪上。
彼时的她雍容华贵,哪里看得出有身子不适的迹象?无非就是不想去给皇后请安罢了。
卿贵妃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道:“女子若是不会女红便是无德,今日本宫得空,便瞧瞧你的女红。”
她身侧的碧言忙附和道:“我家娘娘可是千金之躯,这点小事劳得娘娘亲自瞧,实在是对你的抬举呀!你还不快谢过娘娘?”
我心下冷笑,这主仆俩一唱一和,脸皮倒是挺厚。
卿贵妃见我谢过,似笑非笑道:“翠屏,去取来。”
话音刚落,有宫女便去取了一床丝绸被单与针线来,我一眼望去,那被单上头的鹏程万里图只绣了一半,却是绣工精巧,定是用心良苦,且是掺着银线绣的,清淡之中更见高雅。
“宁嫔请。”翠屏伸手一引,示意我坐下。
我默默移步至八宝簇珠金柚木小几旁落座,摘下手指上的护甲,取出绣花针穿好丝线,低眉开始细细绣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得流逝,不知不觉中已过去了一个时辰,脖子开始酸痛,手指也有些不利索,几次扎到了指尖,有轻微的刺痛,赶紧放在嘴里含了含。
且虽然在出门前喝了椰汁红枣雪蛤,但喉咙也有些发干,只好咽了咽。
“这是丝绸,你可得仔细着,好好绣,本宫瞧着丝绸比你的双手还要金贵呢。”
卿贵妃说着,瞥了我一眼,端起一个白瓷描金纳百福茶盏,静静抿着茶水,只是那茶水吞下的声音那样大声,在殿中极为清晰,怕是故意而为之。
她的语气虽是懒懒的,却有种无形的魄力,分明是在吩咐,容不得人拒绝。
我只好温顺道:“是。”
眼前的白檀木镶绿松石屏风上头悬挂着三五盏曼妙的绿色吊兰,放眼望去皆为一片葱郁。
卿贵妃忽然颦眉微皱,闷闷道:“什么味道?”
碧言望了我一眼,不怀好意道:“是了,奴婢也闻到了,似乎是从宁嫔来了之后才有的呢。”
“来人,快去取些青木香焚了,本宫闻着,也好舒心。”卿贵妃扶着头,巧纹和合二仙的鎏金点翠护甲横在微微皱起的秀丽眉峰上,方才略略遮住她眉心的一丝戾气。
话音刚落,忙有小宫女去取了一盒香料来,打开铜胎画珐琅狻猊捧百福大香炉添置着。
不一会儿小孔便袅袅地散着乳白色的烟雾,渐渐散去,无影无踪,殿中留下一片沉沉的清冷。
碧言巧笑嫣然,对我道:“我家娘娘出自皇室,自幼养尊处优,一向闻不惯低贱之人身上的气味,宁嫔小主莫要见怪才好。”
斜阳照进深深的庭院,我无言,唯觉深寒彻骨的那种寒意,在此时此刻迅疾从心底迸发出来。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已经燃尽,天空只留一片又一片青灰色的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