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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康熙十六年十二月二十。

    天际云雾遮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殿宇间行走,像冰裂开的地方,银灿灿的一汪水,生怕宫殿飞檐的尖角勾破了它的宁静。

    秋语提着七宝琉璃水墨风灯,道:“这天色方才还澄明澄明的,怎的这会子变得如此暗沉?”

    我淡淡道:“无妨,待会儿早些回去便是。”这么多年了,刀光血影我都经历过,早已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夜不惧。低眉望了望手中提着的朱漆描金九攒梅花食盒,底气不足道,“这是我第一回做徽菜,成色倒是可入口,只是不知倪霜会不会喜欢。”

    秋语笑道:“莲小主是中山人,广东一带喜好清淡鲜美,带一点点甜味,这徽州桃脂烧肉类似于北方的红烧肉,虽说浓厚了些,却是柔嫩甜蜜、酥而不腻,莲小主定会喜欢的。”

    我微微一笑,加快步伐,很快便到了启祥宫。

    这一夜的莲姿殿异常安静,那种寂静,几乎能听到寒风穿过松竹的间隙,待走到寝殿的石阶下,都不曾看见半个人影,仿佛是无人之地,稍稍有些诡异。

    不等我开口,秋语便不自在道:“今夜是怎么了?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微微皱眉,抬头,殿檐挂着一盏盏水雾拢纱灯笼,通红的烛光倒映在碧玉地砖上,有着幽深的倒影。

    枯枝皆被皑皑白雪覆盖,风姿绰绰,仿佛涟漪轻漾,身侧一树腊梅开得如火如荼,仿若在空阔天地里洒了一大把殷红如火的红宝石,亮得迷了人的眼睛。

    眼角瞥见殿宇之上蹲了一个黑影,转瞬又不见,想是翻墙而逃了,我一惊,心中寒意更甚。

    我快步走进大开的殿门,环视一圈,只见倪霜伏倒在床榻上,鬓角散乱,衣襟微开,双颊通红,口中仿佛还在呢喃些什么。

    秋语见了,惊得说不出话来,缓了缓神忙过来扶着躺在榻上,又出去把风,我灌了倪霜几壶冰水,又找了衣裳给她换上,这才坐下歇息。

    “小焓……”倪霜慢悠悠地睁开一双厚重的眼皮,神思飘忽不定,连声音也轻飘飘的。

    “我在这儿。”我连忙握住她的手,为她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待她的神色恢复了,这才忙道,“这是怎么回事?”

    倪霜拍了拍脑袋,既懊恼又羞愧,道:“方才我正在给涟心绣肚兜,却是井初远来传,说卿贵妃要打赏对皇家血脉有功的嫔妃,便把我的宫人都叫了去搬赏赐。后来我就觉着身上热热的,到庭院吹了一会儿风,但脑袋愈发昏厥了,正要回殿中,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只手把我的嘴给捂了。再后来的事,我便记不得了。”

    我思虑道:“你冬日里从不焚香,来源不是香料,那么你事发前可曾吃过什么?”

    倪霜见我一本正经的模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张道:“他们走之前,我就吃了冰糖炖苹果,那是映雪做的,断不会出差错。”

    我满腹狐疑,喃喃道:“那便怪了。”

    倪霜若有所思,忽然道:“噢!再之前,我吃了一盘紫薯甜吞,不过那是魏贞送来的。”

    烛火燃烧得久了,殿中微微有些昏暗,只余步步织锦摘窗中透进一缕琉璃瓦上的雪光,笼罩在我的面容上,犹如聚雪凝霜,正欲细想,却见倪霜的神态愈发疲惫,便扶她躺下歇息。

    “主谋待会儿怕是会带人前来,我先回去,免得那人觉着节外生枝,变了卦,咱们不好将计就计。秋语留下等冰霞他们回来,交代好,再回去,可好?”

    见倪霜点头,便唤了门外的秋语进来,吩咐了事宜,她郑重其事地答应了。

    ……

    回到永和宫,我站在风口处,夜风寒飕飕地扑面而来,钻心的凉,不由得抖了抖,这才晓得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秋语很快回来了,知我未用晚膳,便体贴地摆了一桌的清淡的菜肴,原本想婉拒,但对上她殷切的眼神,只好择了几样下肚,歇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传来卿贵妃与玄烨一同去启祥宫的消息。

    心下冷笑连连,我这还没有细想,那人的狐狸尾巴便露出来了!

    我换成一件海狸皮巧绣万叶莲花的斗篷,暗沉的颜色隐没于黑夜,加之轻盈无声的步伐,十分不易被发现。

    数十盏明灯照亮莲姿殿,我在床塌边上落坐,静谧的月光透过枝桠洒落在玉砖上,有斑驳的光影。

    “方才皇上与卿贵妃来过,那时我正在蓖头发,皇上见我精神不大好,我说我昨夜做噩梦,皇上慰问了一会儿,卿贵妃便说做了养生汤,要回去趁热喝,连连拉着皇上走了。”倪霜的神色有些凄凉,凄凉之外却是有隐隐约约的庆幸之意,她的声音在呜咽的风中听来有些不大真切。

    我愤恨道:“我来时,那狂徒怕是听见动静,早早跃上殿宇,翻墙而逃了,绝非泛泛之辈!”

    “我不过是早年无心冲撞过她,事后曾向她磕头认错,没想到她竟记恨这么久……”倪霜的双眸饱含泪意,笑容凄苦如残叶瑟瑟,小脸也失了红润的色泽,在烛影摇红中愈发有苍白的美,仿佛是夜间一朵芳洁的昙花,独自含着清露绽放。

    我无奈,静静望着倪霜道:“我做了莲心薄荷冰水,定心清欲的,你赶紧喝了罢。”

    倪霜望了一眼澄明碧绿的液体,婉拒道:“方才已经喝了那么多冷水,怕是喝不下了。”

    我将汝窑瓷小碗端到她面前,严肃道:“喝了。”

    她见我执着只好依言,不过却是小腹微痛,莲子心乃是属于大寒,更是冰镇过的,难免如此,我也不曾多想。

    一阵凉风毫无忌惮地荡进大殿,吹灭了几支摇戈的红烛,懒懒垂着的帐帷彼时鼓鼓囊囊的,似乎胀满了眼泪。

    我发出一声悠长的近乎无声的叹息,道:“卿贵妃为此事精打细算,做得滴水不漏,想来东窗事发,也是多年以后之事了。”

    烛台上的红烛燃烧得久了,烛芯乌黑地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逐渐黯淡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