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江户眼角流出的泪痕,黄乞儿嘴角忍不住咧开,笑道:“你和东方墨终究还是不一样。”
“我很欣慰,东方墨没有把你培养成第二个他。”黄乞儿扔下手中剑,捂住腹部,眉眼竟是越来越亮。
“你这一剑已经断了我的生机,我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可活。”
黄乞儿看了眼腹部仍缓缓流血的伤口,转而抬头凝视江户,认真问道,“所以,有没有兴趣陪我逛逛这条巷子?”
江户看着依旧谈笑自若的黄乞儿,轻轻点头。
“让你的人,收拾好这些剑士的尸体吧。”
黄乞儿扫了一圈遍地的死尸、四散零落的黑甲碎片,眉毛轻轻皱起,声音平静,“他们一辈子习武,只是为剑池挥出那一剑。
“所以我认为他们值得入葬剑陵。”
江户抿了抿嘴唇,说道:“剑陵会有他们一席之地。”
“你比东方墨有情义的多。”
黄乞儿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声音轻快,“前面三十步,右手那间门。”
黄乞儿声音很轻很慢,正在迈动的步子亦然。
天空中,因为烟花而缤纷的夜空重归寂静,只剩清冷的月光洒下,将小巷内的景物模糊的照亮。
月光下,黄乞儿身子所走过的地方,不断隐隐有血点浮现。
慢慢缀在黄乞儿身后,看着黄乞儿越走越慢的步子,江户的拳头慢慢捏紧。
几个呼吸后,江户松开拳头,快步走到他身侧,扶住了黄乞儿一条手臂,“走快点吧,三十步远而已,我怕你走不完血就流干了。”
黄乞儿挑了挑眉,只是笑了笑。
…………
诗会结束的很完美,至少身为礼部司郎中的齐远是这般认为的。
春夏秋冬四题,涌出了四首评审们都认为可以传世的佳作。
“春雨”一题,被一杜姓官员所著《春夜喜雨》拔得头筹。【注一】
“夏时”一题,被一位杨姓才子的《小池》取胜。【注二】
《小池》这般轻快、玲珑剔透的诗句传入宫中后,让后宫几位娘娘赞叹不已。
“秋瑟”则是被一位同样姓杜的小生一首《山行》,冠绝全场。【注三】
皇帝赞叹《山行》一诗于秋瑟中寻出了可与春光争胜的艳景,实属不易。
“冬寒”一题,更是被一位柳姓书生用一首《江雪》诠释的淋漓尽致。【注四】
这届诗会,堪称大唐建国以来,涌现佳作最多的一次。
听闻天子龙颜大悦,于摘星楼放言,“大唐文曲武曲如今皆备,是为大唐中兴之势。
“携此势,朕欲组建黑白学宫,与北魏白鹿书院共争天下文魁之名。”
于是诗会结束后不久,这四名才子便被铁甲禁卫直接迎进了宫中,与天子共同商讨此等大事。
站在楼船顶楼,李勋望着被百余名红衣黑甲的铁甲禁卫护送而去的四名书生,眼神忽然阴翳。
“这个黑白学宫,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勋声音变得异常冰冷,“我之前,为何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消息?”
“殿下不必焦虑。”裴宿低头行礼,声音很轻,“这应该是陛下兴致所至的临时决定,太子殿下想必此刻也是异常焦虑。”
李勋闻言,下意识转身回望殿内,果不其然看到了李弘那稍显慌乱的眼神。
内心稍安,李勋闭上眼睛,叹息问道:“黄乞儿死了没?”
“快了。”裴宿回应。
“我要在下船前,看到夏馆的通天大火。”李勋睁开眼,声音重归柔和。
“殿下,现在就能看到了。”裴宿正要弯腰应是,便听到身旁历安含着笑意的声音。
裴宿下意识抬头望向夏馆的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了滚滚的黑烟。
…………
站在夏馆深处的一间厢房,玉冠阳看着眼前的滚滚黑烟,叹了口气,准备破窗而去。
就在这时,他无意扫视的一眼,让身子忽然顿住。
他看到了刚被他引燃的木床与书架的夹缝中,隐隐露出了一角金色的绸缎。
这绸缎,竟在大火中不损丝毫。
“我说老大,你快点行不?”忽然,窗外出现一个黑影,正是川越无疑,“等会西夏卫队反应过来,我们怕是要被堵死在这里。”
“马上。”
玉冠阳往前几步抽出金绸塞进怀里,便是跃窗而出,同川越一齐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
推开吱呀吱呀的木门,江户搀着黄乞儿走进这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小院。
小院不大,左右两侧、原来应是菜圃的土地上,如今已满是丛生的杂草。
院中央砖石铺就的过道上,也是零散生着许多草枝。
“我和你师娘,当年在这里种了不少黄瓜。”黄乞儿伸手指了指左前方靠着几根腐朽竹竿的黄土面,忍不住咧开嘴角。
讲话时,黄乞儿环视了一圈小院,声音落寞,眼中闪烁出泪花,“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俩亲手砌的。”
“现在说着些,都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江户眼眶泛红,声音有些颤抖,“我没想到,师娘会死。
“我更没想到她竟会死在你的手上。
“我从来没想过,一直巧笑颜兮的师娘,会浑身是血的躺在白布上。”
江户攥紧拳头,声音带着哭腔蹲下身子,泪水横流。
“那年我亲眼看见你坠崖自杀,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良久之后,江户抬头望着黄乞儿,声音变得冷漠。
黄乞儿摇了摇头,沉默不言。
“时间不早了。”江户看着黄乞儿的神情动作,心中火气再次燃起,他站起身,盯着黄乞儿,声音很轻,“你该上路了。”
“好。”黄乞儿声音平静,只是微笑道:“我今天来这里,本就是来陪你师娘的。”
“我曾答应过他们保守秘密,所以很多事情我不能讲。”黄乞儿伸手慢慢握住腹前长剑的剑柄。
“但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徒弟。”黄乞儿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你要记住,世界上有三种人。”
“男人、女人……以及皇帝。
“最后一种人的话,一句也不要信。”
黄乞儿讲完最后一句话,手腕用力,瞬间抽出腹部长剑。
锋利的剑刃抽出时,激烈的剑气被激发,继而彻底切碎了黄乞儿的肠胃与内脏。
黄乞儿盯着江户的眼睛,最后一次咧嘴笑了笑,然后慢慢跪在了地上,彻底闭上了眼睛。
“窈窕淑女倾城笑,公子翩翩好俊俏。”【注五】
闭上眼睛的瞬间,黄乞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盛夏,看到了那个于葡萄藤下巧笑颜兮的少女。
我爱你,至死不渝。
四月初九,包括长安在内的大唐北境,暴雨。
午时三刻,一列骑队护着三四辆马车于暴雨中驶过明德门最中央的门道,进了长安。
骑队的骑士,均身着青黑色的冷锻铠甲,腰悬三尺长短的夏人剑,背挂造型粗犷的神臂弩。
这充分表明着,这支队伍来自西夏。
站在城楼上的唐兵们,看着这些夏人身上的青黑色铠甲,眼中偶尔闪过一丝艳羡。
西夏用冷锻技艺锻造的铠甲,防御力名冠天下,是大唐同其他国家都垂涎的锻造技术。
而在西夏军中制式配备的夏人剑,因为亦是采用可量化的冷锻技术,所以比大唐,北魏等国军队的制式武器都要锋利三分,不可谓不强。
但大唐依旧是天下军力最强盛的国家。
大唐研制的火器领先程度远超其余诸国,甚至还专门成立了火器营这一特殊兵种,守城攻坚无往而不利。
所以稍有差距的冷兵器锻造技术,并不能影响到唐人习惯的骄傲。
此刻,这支车队中为首的马车里,拓跋叶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掀开了车帘。
“长安的繁华,是我中兴不能及的。”很快,拓跋叶放下车帘,靠在车身上,闭上了眼睛。
拓跋叶长相柔和,眉眼温润像是江南的西湖水,给人一种直观的阴柔。
他两鬓的发丝结成细辨于后脑束成一团,再用发冠束好,用一根白玉簪固定,极具夏人特色。
“我大夏在四国中建国最晚,能同东唐并称帝国已然不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马车里,一个剑客双膝前横放着一柄夏人剑,目光锐利如鹰隼,声音恭谨。
剑客看面相,应该已至中年。
剑客浓眉大眼,脸型曲线刚硬,唇瓣微厚,鼻梁高挺,典型的夏人美男子外貌。
剑客眼神清明,依旧能从中窥得一丝岁月积淀的的沧桑。
拓跋叶挑起纤细的眉毛,对着剑客问道:“听闻先生多年前曾在大唐游历?”
“不错。”剑客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伤感,最后笑道:“唐人中不少江湖人士还给我起了个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号。”
“什么名号?”
剑客微厚的眉毛挑起,声音很轻,“剑魔。”
…………
皇城以东,聚集了长安半数以上的高官望族,因此亦是坐落着数量极多的豪奢大院。
燕王府,就座落在通化大街与启夏大街相汇交叉的街口,占地宽广,是为长安一绝。
燕王就是二皇子李勋。
他在太始五年就被皇帝敕封为一字王,赐亲王爵,同年便搬出太极宫,迁到了燕王府。
此刻,燕王府后院一池巨大的人工湖前,一座琉璃瓦片搭建的小亭子下,二皇子李勋穿着一件常服,正握着鱼竿垂钓。
身后,几个年龄不大的小黄门正低着头恭谨站在一侧,随时准备伺候李勋。
暴雨噼里啪啦的下着,在湖心砸出无数涟漪。
涟漪互相交汇融合中,无数红鲤忽然跃出湖面换气,形成蔚为壮观的景象。
雨水噼啪声中,一名身着绯色官服,头戴乌纱帽的年轻男子在一个小黄门撑起的青伞下,从雨幕中走进亭间。
年轻男子,正是前几天同江户一齐在醉仙居喝酒的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