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长安天晴云舒,凉爽宜人。
接连数日的暴雨在昨天夜里彻底没了踪影,这让担心因为连续暴雨,从而导致黄河水位上涨的水部司官员们心里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故而工部水部司的官员们今早进衙门处理公务时,其神情气色都比前几日要好看红润不少。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办公衙门在皇城内挨得极近,形似寻常百姓的街坊邻里。
而皇城的墙根又极矮,所以各部官员们昂首挺胸便能隔着院子喊话聊天,所以一点点动静就能闹得六部皆知。
所以昨日六部各司刚听完工部水部司的怨声载道,今天就又听见了礼部的鬼哭狼嚎。
坐在自己这间不算大的办公房间内,历安听着外面的嘈杂声,有些心烦意乱。
唐朝官制森严,中央机构为六部三监,以此为枝干延伸脉络统治天下。【注一】
三监分别为国子监、军器监、将作监。
这三监其实更像是现代的研究院,而并非大唐的行政机构。
所以真正执掌大唐这艘巨舰的,便是吏、户、礼、兵、刑、工这六部,以及这六部下属的二十四司。
身为工部司权力最大的两位郎中之一,与裴宿同属燕王心腹的历安,对一直支持太子的礼部诸司极不感冒。
诗会一直是由礼部司来负责筹备,今夜诗会开始,此刻也就难免嘈杂吵闹了……他有些烦躁的合上面前的折子,站起了身。
他烦躁与不安的原因,是因为前天夜里,裴宿送至江户小院的两张诗会请帖。
那天雨夜里的暗杀,逼出了贴身保护拓跋叶的黄乞儿,这个曾在大唐搅动风雨的剑魔。
三年一次的诗会,自西夏远行而来的拓跋叶定会参加,那便意味着黄乞儿一定伴其左右。
那江户在诗会上见到剑魔,一定会爆发难以控制的冲突。
二皇子,裴宿,你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历安眼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历安推门而出,穿过往来匆匆吏员们,七绕八绕便进了刑部大门。
进了刑部,历安右拐,进了刑部的刑物司。
“历郎中来寻我家大人吗?”门口一坐着的青衣小吏见到进门而入的历安,忙是起身行礼。
“对,你家裴郎中呢?”历安理了理绯色官袍,笑着问道。
“裴大人有事,半个时辰前便出了衙门。”青衣小吏回应。
闻言,历安咬了咬嘴唇,甩袖离去。
…………
历安心心念念惦记的裴宿,此刻则正在琉璃馆拼命的输钱。
当输掉足足近千两白银后,裴宿被人请到了楼上了雅间。
雅间不大,但没有楼下污浊的空气,胜在干净。
雅间里一张圆桌,两盏清茶,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光头大汉玉冠阳捧起其中一杯清茶,轻轻抿了口,笑着问道:“公子大手笔啊,输一千两真金白银,眼睛都不带眨的?”
作为琉璃坊最吸金的场所,本来一直是由玉锦一亲自照看。
但清明节当日的那一场袭击,让玉冠阳之后便不得不亲自看场,以免再生事端。
一千两白银,相当于往日里半个月的流水了。
谁都想要钱,但钱如果来的太快,那就大有问题。
“这些都是小钱。”裴宿端起茶水,笑道:“我这里有桩生意,就是不知道玉坊主有没有兴趣做。”
“但说无妨。”
“我要你们今夜烧了夏馆。”
长安人尽皆知,西夏使团就被安置在夏馆。
这货想烧西夏使团……玉冠阳看着裴宿讲话时平淡的神色,眼睛下意识微微眯起。
“我琉璃坊只是长安一个小小的市井帮派,可不是江湖上有名的武学圣地,这种活计,不敢揽。”
玉冠阳放下茶杯,脸上不露喜怒,“来人,送客。”
雅间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走进两名壮汉。
“五千两白银。”裴宿不为所动,“外加一条命。”
玉冠阳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依旧不语。
“玉思琳的命,我能救。”裴宿轻轻敲着茶杯的壁沿,眼睛闪过讥讽,“你妹妹因你至今昏迷不醒,你这个做哥哥的,不会冷酷无情到这般田地吧?”
玉冠阳眼中的寒意终于彻底炸开,汹涌的真气不受控制的从体内溢出,瞬间将手中茶盏捏成了粉末。
雅间里瞬间陷入静谧,只听得到外面传进来的粗鄙骂声。
“今晚什么时候?”良久之后,玉冠阳眯了眯眼。
“诗会结束的同时,我要看到夏馆燃起通天大火。”裴宿平静起身,开心笑道:“合作愉快。”
…………
正午艳阳时,一队身披白甲的骑兵队伍慢慢进了长安城。
骑队为首的一白衣少年,便是扶桑教当代圣子,卫明。
艳阳时分入城,沿街却仍是人满为患。
放目望去,密密麻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圣子入城,遍地皆是扶桑教信徒叩首拜见,一时间风光无两。
消息传至东宫,听闻太子捏碎了一杯玉盏。
消息传至燕王府,听闻二皇子殿下多饮了三坛佳酿。
人心,原来皆是善妒。
…………
江户此刻盘腿坐在醉仙居四楼的阁台上,透过对开的大窗望着朱雀大街两侧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看到了白甲骑队为首的卫明。
三品啊……江户眼中闪过一抹艳羡,随即叹了口气。
“公子为何叹息?”身后,刚刚还在一方小案前添置酒菜的苏陌不知何时跪坐到了江户身后,轻轻捏着后者肩膀。
“人心善妒,我也不例外。”江户平静的笑了笑,“我想此刻还有很多人在嫉妒我。”
苏陌脸颊一红,却是不言不语。
江户虽然没有回头,但依旧从苏陌捏肩的力度中察觉了些什么,当下忍不住翻白眼道:“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你不要装出这么一副羞涩模样。”
“公子怎么讲不重要。”苏陌笑了笑,脑袋轻轻趴在江户肩膀上,吐气如兰,“世人会怎么信,这才重要。”
“昨夜熄灯后奴家同公子讲的,公子切莫不要忘了。”苏陌眼神忽然一黯,声音微小道:“奴家身家性命,如今全在公子一念之间。”
江户突然感觉脑袋有些痛,沉默片刻道:“你不食言,我亦然。”
“那公子就再委屈委屈,陪奴家直到诗会开始吧。”
得到了江户的保证,苏陌眼睛重归明亮,声音轻快。
与琉璃馆内此刻激烈的喧嚣声不同。
此刻琉璃馆偌大的后院,有些寂静的可怕。
从柜台进入后院,迎面便是一墩巨大的假山。
假山上有活植生长,有人造的小溪横流,看上去秀美异常。
但川越却在假山上,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屏住鼻息,川越提着刀,小心绕到了假山背后,看到了静静堆放着的十几具男女尸首。
他眼神一凝,身形微顿间,握刀的指节变得更加青白。
都是杂役和丫鬟……川越蹲下身看了眼尸首的衣着打扮,心中做出判断。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道急促的破风声。
川越侧身挥刀,将暗器弹飞。
被弹飞的暗器带着依旧刚猛的劲道插进假山中,削下一捧石粉。
看着假山上还在颤抖的暗器,川越眼神一寒。
那是柄他无比熟悉的、上面涂抹着深绿毒药的飞刀。
蓉州城导致许酿死亡的是这柄飞刀,翡翠湖他同江户遭袭也曾看到过这柄飞刀!
混蛋!你们白鹿书院这是打算不死不休是吧!
川越眼神中的寒意越聚越浓,体内的真气疯狂被灌输到了手中横刀之上。
馆内后院被一栋足有三层、像是一座宝塔般的高大阁楼围拢着。
五品的武学修为,让他能够从飞刀射出的轨迹中推断偷袭者的位置。
就在二楼!
川越脚掌点地,身子像是弹在跳床上般跃起惊人的高度,一个翻跃滚到了二楼走廊。
眼睛看也不看,川越挥刀刺出,狠狠扎进一间门窗内。
钢铁入肉的扑哧声响起,川越扭转刀身。
惨叫声响起,一大摊鲜血从门缝中流出,染红地面。
同一时刻,川越所处走廊的前后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十名蒙面刀客握着横刀将川越前后之路堵死。
“一个六品都没有,还想杀我?”川越神色平静的抽出横刀,毫不犹豫冲向身前的几名刀客,声音冷冽。
走廊不宽,只能容纳三人并立。
所以迎面斩向川越的,就只有三柄横刀。
川越不闪不避,挥刀直直撞了上去。
真气强度的碾压,让三名刀客感觉自己手中的横刀碰上的不是刀,而是一座山峦。
强悍的反震瞬间震裂三人的虎口,其喉咙随之腥甜,咳出大摊鲜血。
川越紧接着一个扫堂腿将这三名刀客击倒,右手上的横刀随着迅速翻滚的身子,横切过三人脖颈。
滋溅的血雨中,川越迎上了面前最后两名刀客。
川越弯腰,低头,挥刀横切。
伴随着惨叫声响起,四条断腿依旧伫立在原地。
而他们的主人,已经在惨叫声中被川越用刀身拍出了走廊,摔到了一楼的假山上,被尖锐的石峰穿透。
只是瞬间,假山上流淌的净水被刀客体内汹涌淌出的血水染红。
整座假山,迅速被浸透成一座血山。
川越转身看着背后满眼惊恐,仓皇后退的另外五名刀客,刀锋一转便是准备冲上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楼层更高处,传出一阵阵搏杀声。
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娇喝声。
“老板娘?”川越摸了摸怀中的铁盒,眼中闪过复杂,毫不犹豫的转身奔向三楼。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可是有职业道德的……在真气的辅助下,川越迅速赶到了三楼正中央的大堂。
大堂内,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具尸体。
其中大多都残缺不堪,血肉模糊。
大堂的边角,一个女人正同围着她的一众黑衣人厮杀。
女人也有帮手,那是两名身材异常高大壮硕的光头。
光头一人手持巨大圆锤,一人手握齐人高的粗壮巨斧。
两个光头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球呈蓝绿相间。
这种长相显然不是唐人,应该是自海外而来的西洋人。
不过此刻这两人身上刀口无数,浑身浴血,看上去极像从地狱中走出的巨鬼。
两个光头拼死保护的女子长得并不如何祸国殃民,但却有一种难言的妖艳。
女子眼睛薄唇翘鼻搭配在一起,有种别样的异域风情。
特别是此刻女子挥剑搏杀时,衣物上血汗混合贴紧上半身,露出了姣好的身材。
混血?
这是川越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
这也太年轻了吧,这是老板娘?
这是川越脑海中的第二个印象。
“你们当中,谁是琉璃馆的老板娘?”咂了咂嘴,川越喊出了声,“我是许酿雇的快递员,过来送个东西。”
场中的混血女子一剑挑开面前刺来的横刀,忍不住胸口一闷,“你是瞎子吗?这场中就老娘一个女的,你说谁是!”
“你叫啥?”川越问道。
“玉锦一!”
嗯,没听过,不过这女子这么自信的样子,应该没错了……川越拍了拍怀里的铁盒,叹息道:“兄弟,你这几十两银子是真的不好挣啊。”
自言自语的同时,川越掷出手中横刀,竟是直接将一名蒙面刀客一刀刺透。
还是剑用着舒服……在女子瞬间亮起的眸子中,川越弯腰捡起一把长剑,顺手挽了几朵剑花。
就待川越准备冲进黑衣人中救出女子时,一声急速尖锐的口哨声再次响起。
所有的黑衣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迅速收回兵器,破窗而出,倏然消失在三楼,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地的残骸和血水,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川越迅速走到窗边低头望去,看到一队身着黑青官袍的捕快此刻团团围住了琉璃馆。
川越扭头看了眼不远处已经力尽瘫坐在地上的女子,轻声道:“官府的人来了。”
“那就不打紧了。”女子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
“你俩,还不去谢谢恩人。”女子看着身侧两名坐下比自己站着还要高的手下,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两个五官简直一模一样的光头相视一眼,便是摇晃着站起身,对着川越躬身行了一礼,“玉巨树、玉小树拜见恩人。”
“我不来,此刻你们也能得救,算不上恩人。”川越摆手。
“你不来,他们应该不会这么早动手。”玉锦一挑了挑眉,“我们都吸入了一种干扰真气的迷药,在你登上三楼前刚刚发作不久。
“按理来说他们肯定会等到迷药发挥效用后才会袭击我们,但刚刚明显动手的太早了。”玉锦一扔下手中的剑,“你刚刚说要来送个东西?”
“对。”川越取出怀中的铁盒,走到玉锦一面前蹲下了身子。
“许酿让你送的?”玉锦一接过铁盒,没有着急打开。
“他怎么不亲自来?”玉锦一眼中不知为何升扬起了怒气。
“因为他死了。”川越抿了抿嘴,声音拉的很慢。
他本以为玉锦一此刻听到这段话时,眼中会升起不可思议,会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水雾,会需要他坚强的臂膀哭泣。
然而,他只是看到玉锦一的眼中只有复杂,并没有其余的情绪波动。
玉锦一沉默良久后,眼神平静的打开铁盒,看到了里面的香囊。
她叹了口气,重新盖上铁盒,塞进怀里,“许酿许诺你的酬金,我翻十倍付给你。”
川越眉毛一挑,想要大喝出声:“你以为我川越是什么人?你在用金钱羞辱我?”
然而,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二十七两零三钱碎银,翻十倍就是二百七十两零九钱,不对,钱袋里还有二三十枚铜板呢……川越低下头,开始认真计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