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常记磨坊。
并不明亮的烛火下,颜色深青近黑,表面带着些许斑坑的磨石正在磨盘上缓缓转动着。
咯嘣的声响中,干硬的豆子不断被碾磨成了细粉。
磨盘的阴影下,拓跋叶头发散乱的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这里很安全。”黄乞儿推开磨房的木门,露出一条细缝向外望了望,看到了院子里许多穿着半袖、或蹲或站的青年。
这些青年,是这间磨坊的杂役,也是西夏在长安安插的密谍。
黄乞儿抿了抿嘴,说道:“你先呆在这里,等诗会结束、橘河两岸的人群开始四散时,他们会顺着人潮把你送回夏馆。”
拓跋叶的呼吸此刻已渐渐平稳。
他闭着眼睛,沉默许久之后,问道:“你现在要去哪里?”
“找个人,干些事。”黄乞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带鞘长剑,慢慢舒了口气。
“有些事情,终究是要解释清楚的。”黄乞儿眯了眯眼,声音变得异常轻快。
…………
沿着橘河顺流而下的楼船上,齐远的声音伴着清脆的铜锣声再次响起:“诗会第三题‘秋瑟’结束,第四题‘冬寒’开始。”
声音伴着铜锣声传出好远,就连此刻站在一处窄巷的江户也是一字不落的听见了声音。
借着月光,江户低头仔细看着手中带鞘的长剑,然后眯起了眼,突然笑道:“好亮。”
…………
长安是百姓的长安,但更是李唐的长安。
太极宫很大,宫殿很多,但人很少。
所以李淳时常感到寂寞。
太极宫有摘星楼,高三十六丈,为长安第一高楼。
此刻,李淳处在摘星楼最高的一层,靠着一席软垫,正自顾自啜着一杯酒水。
李淳身后,一身甲衣、面容严肃的霍联正笔直站着。
李淳歪着头看了一眼不苟言笑的霍联,轻笑道:“霍爱卿要不要陪朕饮上一杯?”
“今日臣当值,万不可饮酒。”霍联恭谨行了一礼,声音洪亮。
李淳似乎早就料到霍联的答案,所以他只是平静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身侧的一处软垫,“那坐下陪朕聊会天总可以吧。”
“是。”霍联眉毛轻挑,然后径直往前走了两步,坐下了身子。
“你同朕一齐长大,所以,你觉得朕是个什么样的人?”李淳饮尽杯中的酒水,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声音状似诚恳。
“好人。”霍联声音很轻,但听上去异常真挚诚恳。
李淳微楞。
他失笑的摇了摇头,随即放下酒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
从城西的常记磨坊走出来,黄乞儿提着剑,慢慢走到了城南一处窄巷口。
站在巷口,黄乞儿抬头看着巷子深处,忍不住笑了笑,“江小子,不用在黑里猫着了,你知道的,就算你的算计能成,也会死很多人。”
黄乞儿声音落下,巷子里仍旧一片寂静。
黄乞儿叹了口气,“你出来,我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依旧是一片死寂。
“够了!”黄乞儿一直古井不变的眼中终于闪过怒火,“我可是你师父!”
“你闭嘴!”巷子深处,终于传出江户愤怒到极致的声音,“你也配?”
声音渐落中,江户提着剑从阴影中走出,静静走到了黄乞儿三丈开外。
“从当年你杀死我师娘的那一刻,我江户便再也没有你这个师父了!”江户拔剑,静静指向黄乞儿,“动手吧。”
“你打不过我。”黄乞儿抿了抿嘴。
“当年你也打不过师娘。”江户笑了笑,声音满是嘲讽,“可你却能杀了她。”
黄乞儿握着剑鞘的指节忽然青白。
沉默许久之后,黄乞儿抽剑,“那就试试吧。”
…………
太极宫,摘星楼。
良久的沉默之后,李淳忽然开口,“朱雀大街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
“一切妥当。”坐了许久的霍联迅速起身,声音恭谨。
“江师待我不薄,所以无论你同老头的计划是什么,我要江户完好无损的活着。”李淳一直温和的眼中闪过锋锐,声音平静。
“臣明白。”霍联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浅的不屑,但表情声音却仍旧异常诚恳。
朕当真是个好人么……回想着霍联之前的回答,李淳抬头望天。
他此刻看到了天上耀眼的繁星,同时也看到了天边突然绽放的无数烟花。
“诗会,结束了?”星星点点的怀念在眼中一掠而过,李淳眼神重归平静。
…………
天上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的刹那,江户身子动了。
几个瞬息间,他便跨至黄乞儿半步身前。
没有丝毫停顿,江户压身,挥剑。
挥剑的瞬间,江户体内的真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迅猛的从体内被抽出,浇灌进剑身。
在烟花洗礼的夜空下,长剑剑身上本就折射的五彩光芒瞬间更加耀眼夺目。
剑刃快要撞上黄乞儿脖子的瞬间,黄乞儿提肘抬剑。
两柄长剑的剑刃瞬间相撞,摩擦出耀眼火花。
长剑被阻,江户右腿毫不犹豫提膝朝着黄乞儿的腹部撞去。
黄乞儿眼睛微眯,左手迅速下压,击在了江户的大腿上。
大捧尘土扬起,江户右腿吃痛,撞膝的动作瞬间一滞。
黄乞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然后左臂后屈,左掌握拳,狠狠撞上了江户的肚子。
带着强悍真气的拳头击在江户腹部,将后者瞬间掀翻出一丈开外。
江户背部撞地,一股刺痛从脊椎尾骨瞬间传递至整个背部。
吃痛之中,手腕失力,长剑被弹出。
长剑落地的哐当声中,江户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你引以为傲的真气强度,在我看来薄的像是一张纸。”
黄乞儿慢慢走到江户身前,将长剑抵在后者喉间,面色平静,“我现在杀你,就像你杀八品一般随意。”
“是吗?”江户咧开嘴角,露出沾血的白牙。
随着江户声音的落下,无数涂抹着剧毒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了出来,竟是将江户也覆盖在内。
“蠢货!”
黄乞儿眼神一寒,一只手抓起江户,一只手挥剑在身前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
丁零当啷的声响中,无数箭矢被弹开。
密集的箭雨迅速稀疏的同时,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忽然自四面八方响起。
听着金属碰撞的声响,黄乞儿的眉头忽然紧紧皱起,眼中稍显震惊。
金属碰撞的声音从刚开始出现时的悉悉索索,然后迅速响亮到仿佛全世界都在交织回响。
于是,黄乞儿看到随着逐渐剧的烈声响,继而出现的那许多人影。
那是几十道身材高大、身着漆黑铠甲、面覆黑甲的持剑甲士。
甲士们身上的黑色甲衣,甲片若蛇鳞般向下延展叠起,看上去异常冰冷无情,毫无生机。
“死剑士。”
黄乞儿看着甲士们,然后叹了口气。
他歪着头,看着被自己提起的江户,“你也肯用这些剑士了?我可记得,你曾最厌恶剑池培育死剑士。”
江户咬了咬牙,默不作声。
黄乞儿笑了笑,手掌一松,扔下了江户,然后慢慢迎向了那些持剑甲士,“看吧,你也活成了你最讨厌的样子。”
死剑士,以必死之心熔炼剑意。
一生,只出一剑。
很奇怪。
月光下,这些死剑士身着的甲衣其实并不厚实,然而一步一行间却发出比重铠还要响亮的金属碰撞声。
“剑池荣耀!”
看着迅速接近自己的黄乞儿,所有的死剑士皆是左掌握拳撞击在胸口,然后双手持剑,死寂无声的开始迅速冲刺。
五色烟花的交织下。
黄乞儿在走向死剑士。
死剑士在奔向黄乞儿。
好一副绚烂的模样。
…………
橘河中央,楼船之上。
燕王李勋慢慢咀嚼着口中的肉片,放下了手里一直端着的酒杯。
他环视了一眼殿内,确认江户已经出去了足有近半个时辰后,终于忍不住轻轻翘起了嘴角。
李勋似乎坐累了,随即便站起了身子,走出殿内,站在了顶楼的栏板前。
站在栏板前,李勋看着河面上倒映出的五彩花影,似乎陷入了沉思。
“殿下。”片刻之后,裴宿历安出现在李勋身后,恭谨开口。
“楼船何时靠岸?”李勋身形不动,轻声问道。
“因为在等宫里给那四位才子的赏赐,所以还得小半个时辰。”历安迅速答道。
“真想看看三品小宗师全力厮杀的模样啊。”李勋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天空中仍旧不断绽放的烟花,悄悄眯起了眼。
…………
城南窄巷。
黄乞儿的夏人剑撞上了其中一名死剑士的长剑。
长剑相撞的同时,一道无形的劲气自二人周身席卷而出,扬起大片呛人尘土。
烟花盛放下,黄乞儿听到了一阵瓷片碎裂的声音。
只见那名死剑士的剑身上在声音响起的同时,弥漫出无数不规整、宛若碎裂瓷器的裂纹。
同时碎裂的,还有死剑士身上的黑色甲衣,面上覆着的黑色面甲。
黑色甲片部分被劲气崩飞插进地面、部分则是裹着劲气弹入了还未靠近黄乞儿的死剑士体内。
硬物绷断的声音继而密集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