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二年秋,皇帝再度染病,英王守纯借口侍疾流连内宫不肯回府,御史中丞师安石弹劾英王违背祖制夜宿宫禁,很快被王阿里以奉谕孝亲为由反驳,守纯反告师安石所劾不实,将之移送大理寺鞠押,太子英王两党已势成水火。病中的皇帝闻讯后,下旨免师安石之罪,只以诏谕相责。
十二月,皇帝病势愈发沉重,不能视朝,神志清明时便传召皇太子到近前,嘱咐道:“吾尝夜思天下事,必索烛以记,明而即行,汝亦当如此!”又诫谕英王不可崇饮:“汝乃惟饮酒耽乐,公事漫不加省,何耶?”丁亥日,皇帝病危,英王与真妃庞氏日夜候侧,不肯暂离;次日戊子,皇太子率百官及王妃、公主入内问安,亦不许一人离开,大有率众对峙之势。
庚寅日暮夜,皇帝已届弥留之状,知守绪与守纯各不相让,只得命众人皆出,唯余兖国公主与前朝资明夫人郑氏侍侧。守绪向病榻上的父亲叩首告退,又对完颜宁与郑氏深深一揖,缓缓抬头时注视着完颜宁低声道:“一切有劳妹妹……与郑夫人。”完颜宁只恭敬地敛衽还礼,郑氏四平八稳地道:“殿下言重了,老身侍奉天子,自当尽心竭力。”守绪又一揖,然后退后几步,转身而去。
片刻间人群退尽,偌大的宁德殿一片沉寂,墙外的天地间呼啸着冰冷刺骨的腊月寒风,空旷的寝殿里只剩垂垂待死的天子、豆蔻年华的公主与白发盈颠的前代宫嫔,明灭不定的的灯烛给重帷叠幔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黑暗中似伏有无尽的悲愁与杀机。郑夫人默默看了看皇帝,侧首对完颜宁低声道:“陛下似有话对公主说,老身先去外间等候。”
完颜宁此前从未见过重病临终之状,心中有些害怕,缓缓上前跪在榻边,轻声唤:“陛下。”皇帝似无力睁开双目,唯有松皱的眼睑微微一动,喉咙中发出混浊的痰声。完颜宁见状,恐惧之感渐去,恩怨之心亦淡,唯剩无限悲凉,低声唤道:“舅父……”
皇帝听到这一声,似是被刺了一下,面颊抽动,半睁开眼竭力聚起目光,艰难地断续道:“……天乙星……你要……国运……”完颜宁心下了然,沉静地道:“臣明白。臣虽不敢自居吉星降世,却也知道自己受陛下恩遇、受百姓供养,今生唯有竭尽所能维护大金国祚,方能回报陛下恩德与万千黎民的膏血奉养。”皇帝闻言如释重负,眼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目光复又涣散。
完颜宁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皇帝再有所示,便去唤了郑夫人进来,二人同在榻前守候。不一会儿,漏箭刻交亥正,昏迷中的完颜珣咽喉中咕咕作响,忽然又大咳几声,睁开眼睛哑声叫道:“太子!叫太子来!”说罢,口鼻中嘶嘶几声,虬曲的十指无力地软垂张开,整张灰败脸皮耷拉下来,就此气绝。
完颜宁一怔,望着皇帝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心中一片冰凉,空荡荡地辨不出悲惧哀愁来。须臾,她定了定神,回身转顾郑夫人,却见后者容色淡定,静静地道:“公主暂请节哀,敢问公主作何打算?”
完颜宁一凛,猛地明白过来,自己虽然韬光养晦,一直不肯卷入夺嫡之争,可身在天子近旁,又顶着“吉星降世”头衔,时局事态哪能容得自己独善其身?眼下形势紧逼,当真避无可避,必须在太子与英王之间选一个,一步行差踏错,便成万劫不复,新君绝不会放过,唐朝的上官婉儿就是前车之鉴。
她自仆散安贞夫妇血淋淋的惨剧亲历伴君如伴虎,天家人情凉薄至此,君臣义、兄妹情在皇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加之又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一直和光同尘,谨小慎微,只求自保。今日被逼到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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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步,反而不再害怕了,心下只剩冷笑自嘲:“我这条小命,原本就是捡来的,又有什么可惜?”只是她自幼熟读圣贤书,又受庄献长公主教导,自然不肯附逆作乱,当机立断决意襄助太子,忙低声道:“陛下遗命传召太子,我自当奉旨而行,咱们叫个可靠的人去传旨吧。”
郑夫人微微颔首,补充道:“一个不够,还需多安排几个人,分前后去。”完颜宁又是一凛,心下很敬服郑夫人的周密,点点头道:“好,我这便去。”
这时殿外忽然响起说话声,听声音似是庞氏,完颜宁知她是为助英王夺嫡而来,心中一紧,已听郑夫人沉声道:“老身出去迎真妃娘子,公主速去!”言毕,果断地走到外间,正迎头碰上庞氏走进殿中。
郑夫人早年间两次经历宫中变故,早已历练得十分镇定,当即对庞氏道:“陛下正在更衣,娘子此时不便觐见,不如在暖阁里稍待片刻。”庞氏心中生疑,却也无法确定皇帝已崩逝,不敢硬闯,只得依言而行。走到暖阁门口,庞氏忽然发问:“公主呢?”郑氏知她已起疑心,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公主年少体弱,不能久支,陛下慈爱,让她去暖阁休息,此刻怕是已睡着了,娘子去瞧瞧她吧。”庞氏将信将疑地走进暖阁,忽听身后哐当一响,两扇门扉已合拢,她急忙转身开门,却听到门外金属咔嚓一声,原来已被落了锁。
庞氏上了当,登时明白皇帝必已驾崩,此时不见完颜宁想来是已去皇太子处报讯。她大急,再顾不得许多,高声叫喊起来,尖利的喊声在静谧的深夜里尤为刺耳,殿外侍从听到她的喊声,立刻飞奔去报守纯。
不一时,守纯带着亲随抢先赶到,进殿一看,只见八名奉御兜鍪甲胄、各持刀剑,肃然立在殿中,郑夫人在一旁温和地道:“二大王怎么来了?”
守纯已到生死关头,开门见山地道:“圣上大行,夫人为何秘而不宣?又为何羁押本王的母亲?”郑夫人淡淡道:“圣上病中昏迷,何来大行?真妃娘子高声喊叫,老身恐她惊动圣上,只得请她去暖阁暂歇,哪里称得上羁押二字。”
守纯知她在拖延时间,再不多言,带着随从便要硬闯,那八名奉御立刻举刃相向,寒光森然。守纯扫了一眼,不见一个素日亲近的人,知道自己棋差一招,被守绪在值守奉御上做了手脚,不由大恨,咬牙道:“你们听好了!爹爹命我灵前即位,继承大统,可传旨的真妃娘子却被人扣下了,现在我奉诏而来,奉命登基,如有阻拦者,视同谋反,诛灭九族!”那八名奉御年少,听他言之凿凿一时有些犹豫,只见郑夫人冷道:“陛下只命老身与兖国公主守候在侧,几时叫真妃娘子传旨了?储君之位,贞祐四年便已落定,天下人人皆知。二大王莫要执迷不悟,此时带人离去,或许还可回头。”
守纯冷笑,狠声道:“妖言惑众,格杀勿论!”说罢拔出佩刀便向郑夫人砍杀过去,恰在此时,殿外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伴着铁甲铮铮急促地逼近而来,听声音显是训练有素的雄兵,守纯大惊,又听一个清泠的少女声音一字一字地道:“陛下旨意,宣皇太子入内,现在殿下已在门外,请夫人开门。”
守纯顿时慌张起来,命亲随立刻闩上殿门,郑夫人亦不阻拦,只沉声道:“陛下驾崩,命太子即日登基,主持后事。”门外完颜宁立刻应道:“太子领命,已率百官齐集殿外。枢密院诸相公在各处宫门,东宫亲卫军三万已在东华门内等候。”守纯听到这句话,登时心中一凉:“三万东宫亲卫军……我,我还有什么指望?”他知道大势已去,提刀的右手软垂下来。郑夫人答道:“殿内八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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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郎君尽忠职守,护卫陛下龙体,不敢有失。”
守纯听她二人隔着门一唱一和,似说书一般将宫中局势讲得明明白白,心灰意冷绝望之极,横刀意欲自尽,又颤抖着下不去手,想了一想,复又生出几分侥幸来,一边命人开门,一边对郑夫人和言道:“适才护母心切,冲撞了夫人,不知现在可否放了真妃出来?”
说话间,殿外禁军已冲进来将英王及众亲随制住,并将英王绑缚着架了出去。皇太子完颜守绪缓缓步入殿中,双目直视前方,一眼都未看向守纯,径直走向里间寝殿。在他身后,完颜宁及枢密院、尚书省、殿前军、近侍局主事官员鱼贯而入,一同在皇帝榻前站定,而后齐刷刷跪下,放声痛哭起来。
元光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金宣宗完颜珣崩逝,皇太子完颜守绪柩前即位,并于天明后宣读遗诏,正式登基。次年正月,新帝改元正大,并大赦天下。
随后,新帝论功行赏,因三万亲卫军实有鼎定乾坤之功,特迁总领移剌蒲阿为权枢密院判官,又晋资明夫人郑氏为鄜国夫人,郑夫人淡然道:“若非公主,老身早已成刀下之鬼,岂敢居功。”
原来那一晚郑夫人应付真妃之时,完颜宁已从边门出去寻到宋珪与潘守恒,定下黄雀在后的计谋。于是她与宋珪佯装传旨,趁着夜色匆匆赶赴东宫,走出不远,果然被英王带进宫的亲随拦下。完颜宁心知一步跨出,再难回头,唯有拼死相助太子登上皇位才得保全自身,当即不遗余力唱作俱佳,对宋珪决然泪下道:“殿头速往中宫!我一死而已,不必理会!”那几名亲随闻言大惊失色,忙唤出埋伏在暗处的同伴羁押他们二人,另外几人则匆匆奔往皇后寝殿。潘守恒等待这番动静过后再赶往东宫传旨,一路上果然再无埋伏。守绪接旨后,又听闻英王与庞氏已占先机,即命东宫亲卫军总领移剌蒲阿领军三万驻守宫门,叩门得皇后懿旨,率众从东华门入宫,一路将守纯带进宫中的亲随全部诛杀。完颜宁获救后,立刻随守绪一同前往宁德殿,恰巧在守纯拔刀之际及时出言打断,避免了一场萧墙之祸。
完颜宁听郑夫人归功于自己,忙道:“臣年幼无知,当日之事皆仰赖夫人,实不敢自矜有功。”新帝见她平日里若即若离,不料关键时刻竟对自己忘死效忠,心下极是满意,笑道:“夫人与公主俱有大功于社稷,何必自谦!”言毕,又依制晋兖国公主为兖国长公主,一应供给与大长公主等例,许议政之权,再赐皇子仪仗车辇。
完颜宁吃了一惊,立刻下跪行礼,坚辞不受,新帝微笑道:“若有功而无赏,朕何以劝勉后人?”完颜宁拜伏于地,恭敬地道:“臣有一事,求陛下恩典。”新帝神色微微一僵,却仍维持着和蔼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温言道:“朕为大金天子,当以社稷为重;朕又为天下人之表率,当行大孝于先帝。”完颜宁妙目一闪,瞬间明白他语意所指——他揣度完颜宁所求之事或与父母有关,或与仆散安贞谋反一事有关,故而先抬出国家和孝道来,以绝完颜宁之请。
完颜宁早知君心无情,从未指望过皇帝能以一言恳求而为姨父翻案,沉静地道:“陛下圣明。臣所求之事,也正与圣意相合。”她故意停顿,在新帝探询的目光中,再度缓缓启唇道:“臣想去问一问英王,为何不顾手足之情、君臣之礼,一意孤行,铸成大错?臣斗胆揣测,这或许也是先帝想问的。”
皇帝思索片刻,忽地笑了:“好,你去问吧。”顿了一顿,又很是喜悦地褒赞道:“妹妹果然忠君体国,真是社稷之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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