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居客除了午、晚餐时分较忙,余下时间甚是充裕。年轻人便进赌坊、推牌九,输光了事;年长的便养父母、照妻儿,累死才算;谢无双孑然一身,时光倒是空了不少。
这天正好在切菜,谢无双失手将菜篮打翻,里面的黄瓜、萝卜、青椒掉了一地,急忙弯腰去捡,低头一看,看见桌脚下面垫着一本书,心里大喜,这可真是“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当下轻轻扶住桌脚,把书抽出,吹去上面灰尘,只见四个墨黑大字“柳园食单”。原来只是一本菜谱,并非学问之书,微感失望,但毕竟有书可读,聊胜于无。
谢无双逐页翻去,看到书里内容,里面写道:“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资禀。人性下愚,虽孔、孟教之,无益也。”谢无双心道:“这句话可就说错了,子曰:‘有教无类。’人性虽是下愚,但若一心向道,虽然进展虽慢,但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怎么能说无益也。”
又向下看去,“物性不良,虽易牙烹之,亦无味也。指其大略:猪宜皮薄,不可腥臊;鸡宜骟嫩,不可老稚;鲫鱼以扁身白肚为佳……壅土之笋,其节少而甘鲜;同一火腿也,而好丑判若天渊;同一台鲞也,而美恶分为冰炭。其他杂物,可以类推。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
谢无双见这段内容寥寥数字,便将食材之重要写得明明白白,慢慢又向下看去:“厨者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之首饰也。虽有天资,虽善涂抹,而弊衣褴褛,西子亦难以为容。”谢无双见写得通俗风趣,微微一笑。
自此以后,谢无双每天稍有闲暇,就打开那本《柳园食单》仔细阅读。这本书写得简洁通俗,文采飞扬,每天读来如交新友,自是喜不自胜。
如此又过了几天,突然孙大炮、何副厨急匆匆进来,两人头上沾汗滴,面露焦急之色,好像遇到什么难题。何副厨手中拎着提着一袋白色长长的圆球,不知是什么东西,大约十五六个,但比鹅蛋稍长,较年糕略扁。
谢无双好奇心起,便凑近过来,走了两步,便远远闻到一阵腥味,甚是刺鼻,皱眉低声问道:“何副厨,这个是什么?”
孙大炮道:“要不煮煮?”何副厨皱眉道:“这个乌鱼蛋(即今乌贼蛋)太腥了,煮出来能不能去腥?”孙大炮低头沉思道:“要不试试炒?可是用什么菜配呢?”何副厨道:“既然我们做不出来,就把这个还给他们,让他们去别家吧。”孙大炮摇头道:“不可,这不是砸了自家招牌?可是、可是……”
王掌柜急匆匆过来道:“孙大厨,何副厨,客人一会就过来了。乌鱼蛋什么时候能做好,他们可是慕名而来,要是这菜上不了桌,那我们可是没有办法交待。”
孙、何两人面露难色。孙大炮摆手,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谢无双听到乌鱼蛋,心中默念“乌鱼蛋”,便高声道:“我知道怎么做。”何副厨道:“小孩子,别捣乱……”谢无双不去理他,道:“乌鱼蛋最鲜,最难服事。须用河水滚透,撤沙去腥,再加鸡汤、蘑菇煨烂。”
孙大炮眼睛睁大,道:“你再说一次。”谢无双又说了一次。
孙大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谢无双道:“是书上写的。”转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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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书拿了过来。二人望到这本书,面面相觑。谢无双翻到这页,道:“孙主厨、何副厨,你们看,这里写着……”
谁也没向书上瞧去。孙大炮沉思片刻道:“用河水滚透,撤沙去腥,再加鸡汤、蘑菇煨烂。去腥入味,倒也可以。准备鸡汤、蘑菇。”这些材料厨房一应俱全。何副厨将一串蘑菇拉了出来,放在桌上,立刻点火烧汤。
过不多时,便闻到鸡汤、蘑菇的香味。孙大炮将鸡汤慢慢倒入乌鱼蛋的砂锅之中,文火慢炖,鸡汤翻滚,看到鸡汤减少,又慢慢向里加入鸡汤。过了大半个时辰,孙大炮揭锅一看,道:“好啦。”何副厨拿来铁叉将砂锅放在盆上,向里看去,乌鱼蛋白中透黄,蘑菇浮在汤面,香气便远远传了出去。
孙大炮望了望,甚感满意,道:“上菜。”自有人过来传菜。这菜上了之后,孙大炮便无心思做菜,一切都交给何副厨打理,倚着厨房的门向外望去,等着门外消息。
稍过片刻,跑堂过来道:“孙主厨,客人说这个乌鱼蛋做得不错。”孙大炮严峻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走到谢无双身旁,问道:“方才那本书你是从哪弄来的?”谢无双实话说了。
孙大炮道:“那可能是王清笃留下来的,这里就他识字。”随即露出惊奇的表情道:“你认识字?”谢无双点了点头。孙大炮目光一闪,道:“你有空把这本书读给我听。”
帮他读书,这有何难。谢无双闲时便把这书里的话读给他听。孙大炮时而摸脸沉思,时而微笑点头,说到“梨炒鸡”时,他面露不解,便叫人过来:“去买半斤梨子。”不多时,梨子便已送来。
孙大炮道:“拿上这书,我们去试试这个梨炒鸡。”厨房鸡肉现成,孙大炮运刀如飞,手腕轻抖,一大块鸡肉转眼间便切成细片。谢无双见他刀功熟极徐姐流,叹为观止。
听说孙大炮要做新菜,前厅的跑堂、杂役、徐姐纷纷过来一睹风采。
谢无双徐徐说道:“先用猪油三两熬熟,炒三四次,加麻油一瓢,纤粉、盐花、姜汁、花椒末各一茶匙。”孙大炮依言而行,便烧热一口锅,“哗啦”一声,猪油入锅。过得片刻,他望一眼锅中的油,道:“炒肉都一样,要热锅凉油才鲜嫩。”提手将肉倒入锅中,手腕飞动,轻轻翻炒,每翻一次,鸡肉香味轻轻传来,正当鸡肉似熟未熟之际,见他手腕轻抖,各种调料纷至沓来,一起涌入锅中,白色鸡肉瞬间添了色彩。孙大炮道:“调料调料,既调色又调味。”
正当此时,梨片盘子已然在他手中,不待此肉炒老,手腕翻抖,梨片已然入锅,与鸡肉一起翻炒,随手又加了香菇小块,提其鲜香,又轻轻翻炒三四次,颠起大勺,这道“梨炒鸡”便完成了。
众人见到菜已出锅,飘香四溢,梨子洁白,鸡肉微黄,不知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有何玄机。
孙大炮拿出筷子,夹起一块鸡肉,吃了下去,又夹起一块白梨,又吃了下去,随即点点头,露出笑容,将这盘子递到了谢无双的面前。
谢无双见他没有递给何副厨,而递给了自己,不知所措。孙大炮轻轻点头,让他夹菜先尝。谢无双心头涌出孔子说的一句话:“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乡行矣。”手腕抓住这盘子,恭敬地让到了何副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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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副厨甚是欢喜,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梨,慢慢嚼咽。谢无双这才伸出筷子,夹起一片鸡片,放入口中,鸡片细嫩,白中带黄,又稍稍带有梨片的甜味。余人也纷纷伸出筷子吃了,过不一会,整个盘中已空无一物。
孙大炮慢慢走到门口,缓缓坐下,靠着厨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着一个长长的烟筒,抽了起来。
谢无双望着孙大炮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心底涌来,觉得他严厉冷漠,不苟言笑,此时居然有了几分亲近之感。
谢无双细细思索方才他这梨炒鸡之法,想了几遍,便想亲手尝试,可他是学徒,并没办法用鸡片练习,只得凭心记忆。
过了一会,孙大炮回到他的身边,道:“做菜看书没用,还是得多练多尝。书里写的放盐适量,放多少是适量?放少量料酒,少量又是多少?油炸至微焦,什么是微焦?呵呵,这些看书能看出来么?做菜,经验才是最重要的,反正闲来没事,有空我教教你吧。”谢无双大喜过望,知道仙居客生意兴隆,长盛不衰,全在于孙大炮厨艺精湛,若得他指点,学会做饭,也不枉来到这了。
当天晚上,孙大炮道:“谢无双,你会写字,帮我写封家信。”拿出纸笔,便递到谢无双的面前。谢无双见那笔破旧不堪,纸也脏兮兮的,一手抓笔,如睹故人,一挥而就。
孙大炮目瞪口呆:“写完了?”谢无双点点头。孙大炮起身看了看,放入怀中,道:“就这样吧。”
两人来到厨房。孙大炮道:“学做饭前,要先知道各菜的本味、各种调料本味,你先尝尝这些调料的味道。”取出一勺盐,道:“尝一下,然后记得这个味道。”谢无双用手轻轻粘了一块,放入口中,第一次尝到盐的味道,又依言而试,接着又依次试了辣椒、豆酱、香油等调料。
谢无双便想起那本《柳园食单》里的话“善烹调者,酱用伏酱,先尝甘否;油用香油,须审生熟;醋用米醋,须求清冽。且酱有清浓之分,油有荤素之别,酒有酸甜之异,醋有陈新之殊,不可丝毫错误。”
这时孙大炮慢慢走到灶台前,道:“过来,先教你炒青椒炒肉丝。”手中已拿了两个青椒,道:“青椒丝要长短一致,薄厚均匀。”说完,便三刀两刀将一个青椒从切成四片,手指压实,运刀如飞,刀手同移,片刻工夫便两个青椒切成细丝。
孙大炮双手各拿起一根青椒丝,凝神观看,道:“你看,这两个青椒丝长短、均匀都一样。”谢无双见他切菜行云流水,又看着两根青椒丝果然粗细大小都差不多。
孙大炮道:“切肉,书里有没有说是顺丝切,还是逆丝切?”谢无双道:“逆着切。”孙大炮点点头,用手指着纹路道:“逆着切,先切片再切丝。”过不一会也已切好。
孙大炮道:“下面就是炒菜了,关键在于火候,做不同的菜用不同的火候,什么时候用文火,什么时候用武火?”谢无双道:“熟物之法,最重火候。有须武火者,煎炒是也;火弱则物疲矣。有须文火者,煨煮是也;火猛则物枯矣。有先用武火而后用文火者,收汤之物是也;性急则皮焦而里不熟矣。”这本食单文句比《论语》、《孟子》之类简单多了,看过几遍之后,便能不假思索,脱口便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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