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掌柜后,苏行脱下早已汗透的靴子,准备好好的补个午觉,夜间他要有一番行动,必须提早养好精神。
奔走了大半天,酸痛的肩背刚一粘床,苏行如释重负,在凉凉的小风吹拂下,周身上下的暑气顿时消逝一空。
一阵久违的睡意袭卷而来,他再也架不住沉重的眼皮,习惯性地斗争了几下,便坠入了梦乡。
朦胧中,苏行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嗒嗒”地上了三楼,手中似乎还提着什么篮子之类的物件。
“小石,反正你就住在三楼,干嘛非得让我送热水,是不是你把人家客人得罪了?”
声音是那伙计小李的,他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责备道。
不过,小石并没有搭理小李,只听斜对面的房门“吱呀”一声轻轻合上,过道里只剩下提着水壶茫然无措的小李。
“这小家伙整天奇奇怪怪的,我出去前还是好端端的,一回来怎地就跟个姑娘家一样无理取闹?算了,随他去吧。”小李低声嘀咕道。
“咚咚咚~”
“舒公子,开开门呐,我给你送热水来了。”
苏行揉着眼角皱了皱眉,心中迷惑道:我怎么又姓“舒”了?还是他这口音的缘故?
地板擦的很洁净,苏行直接光着脚丫子给小李开了门。
“劳烦你了,小哥。”
小李笑道:“公子客气了,你晚上有什么事要帮忙的,就到楼下最末尾的一间来找我就行。”
小李又压了压嗓音道:“那边那个小石,今天有点古怪,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我们掌柜收留的孤儿,平日里总是一个人心事重重的,他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苏行拍拍小李的肩膀,微微点头表示应允。
这年头,大隋的半壁江山都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战火中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再清楚不过了。苏行少年时正是因为战火家破人亡,骨肉分离。
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还在学堂中摇头晃脑地诵读古今圣贤之文,除了会写几副对子之外别无所长,就是扛个两斤半的锄头,手心都要磨破皮。
按父兄的期望,苏行满十六岁时,他们便把家里的地产变卖了,换了钱去长安置套房子,也好迎娶苏行的未婚妻,好歹人家也是大家闺秀,不能在乡下跟他们过早耕晚织的苦累日子。为了苏行的这门亲事,他大哥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婚事。
愿景是美好的,可美好的也是最容易被毁灭的。
那一夜,村庄燃起了滔天烈火,叛军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手无缚鸡之力的苏行自身都难保,根本救不了亲友,他只能仗着父母生给他的一双好腿脚,没命的朝山上跑,跑到战马上不去,弓箭射不着的绝壁上去。
身披银甲的叛军将领,气急败坏地拉断了手中的雕弓,拔出腰间的明晃晃的钢刀,拨转马头杀进了村里。
苏行跟一摊烂泥般瘫在悬边,双爪扣着面颊撕心裂肺的哭吼,他恨那些丧尽天良的叛军,更恨自己的无能。
很多次他萌生出从崖边一跃而下,自我了结的念头,与其苟且偷生,还不如早早去阴间和父兄团聚,最可怕的往往不是死,而是背负着愧疚和自责一人独活。
命运总是毫无底线地摧残弱者,当他真正爬到崖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到底是个懦夫,连这最后半步都爬不动。
夜尽天明,整个村子徒留一片死气沉沉的土灰,萧瑟的秋风时不时地翻开一两块白灰灰的人骨,苏行一步一跪的捡起根根骸骨,一抱又一抱掩埋了所有人的遗骸。
那一年是大业十年,也就是隋炀帝登基的第十个年头,他从蜀中一路乞讨着活命,渴了喝两捧山涧的冷水,困了就畏缩在农家柴堆里,这还得看农家撵不撵他。
无处谋生的他,想为大户人家收麦子混口饭吃,却被无情的指着鼻子呵斥:“你一天割的麦秆还没碗里的米粒儿多,还想跑到老爷家来混吃混喝?”
饥寒交迫下,为了抢个泔水泡过的馒头,他被恶犬咬的鲜血淋漓。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见他弱不禁风,一脚将他踹翻,抢走馒头前还对着他吐了两口唾沫。
“哥哥,你饿吗?”
一个胖嘟嘟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挪着小短腿,抱给他两个白面馒头,看着手中让人馋涎欲滴的干净食物,他捂着脸嚎啕痛哭,血水和着泪水潸然而下,这是他落魄以来第一次受到尊重。
一年多来,不管有多么饥渴苦寒,他始终坚守圣贤书中所教导的仁义道德,绝不偷窃,绝不欺凌弱小。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在家园被毁的前一夜,哥哥把那封婚书和定亲的玉簪都交给了他,那根玉簪少说也值得二百两纹银,懵懵懂懂的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概念,但即便是最饥饿的那天,他也没动过拿簪子换肉包子的念想,因为送簪子的那位“未来岳父”救了他的小妹。
十五岁那年初春,渭水边一辆马车栽进了山沟里,他趟着冰水奋力推车,那位好心的公子为了换了一身绸缎织成的衣服,还为他手背的冻疮上了一层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这样的潇洒帅气。
历经整整四百个寒夜,他终于到了心心念念的长安,他要在这里安下家,完成父兄毕生的追求。
在隋文帝杨坚的励精图治下,长安已然成为了一座冠绝古今中外的繁华都市,他好奇而又忐忑地走在人声鼎沸的十里长街,生怕因为冒失冲撞了哪位衣装华丽的姑娘。
环顾着琳琅满目的酒楼店铺,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已经挑得起担子了,哪怕只是当个小伙计,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他也心满意足了。
大业十一年,三月十六,他领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工钱,尽管不过一百五十文,也让他足足高兴的一夜未眠。
“等过了试用期,下月便有二百文了,掌柜管吃管住,我再省一省,过年便能买套新衣了。”
店里的脏活累活大多由他承包,那位公子送给他的白色长袍他一直单独珍藏在一间小柜子里面,他此时个子还没长够,长袍穿在身上衣角都能拖到地上,他想:“后年攒够了路费,穿着这身打扮去见我那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当不至于让人觉得寒酸吧?”
好景不长,大暑那天他中了暑,掌柜的催得紧,他不敢有所懈怠,强撑着身子为客人端茶送酒,怎奈何命运弄人,他眼前一黑打翻了产自西域的葡萄美酒,弄得客人一身血色酒污。
那人是当今兵部侍郎的长子,结果可想而知,掌柜的远远躲到一旁,直到贵少撒完了气方才过来装腔作调地训了他一顿。
遭训斥,扣工钱,挨拳脚都没什么,他无法忍受的是那贵少的那番戏谑之言:
“哟,小模样还挺眉清目秀的,怎地跟我走?琼花阁最近一直在高价找兔爷,怎么样,跟我走保准让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醉死在温柔乡里,哈哈哈……”
时至今日,苏行仍忘不了他知晓那两字含义后的恶心反胃。
“舒公子,您在想什么呢?”
伙计小李打断了苏行漫无边际的畅思,惶惶地望着他凝眉切齿的样子。
“没没什么。”
苏行醒彻过来,整敛了一下面色,有些歉意地说道:“小哥,这个小石本名叫什么啊?我听他略微有点蜀中的口音,正巧我老家也是蜀中的。”
小李把手一摊,歪歪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平时不怎么跟我玩,掌柜恐怕也不知道,因为他在册子上的名字也叫‘小石’,至于您说的蜀地口音,我就更听不出来了,您要是想从他嘴里问点什么,那比翻越蜀道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