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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门外有个徐姑娘

    早上日头刚在天边儿擦出红影,王敦就从身下那张潮热的矮脚榻上挪了下来,就着屋门边上那口粗陶大缸里头的井水简单漱了漱口,洗去一宿浊气后的他便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刚过了知天命的年岁,王敦的身子就应经佝偻的不像个样子,再配上他这个有意无意的名字,镇子上的人们就给了他一个矮树墩子的绰号。

    五十二岁的王敦每天早上要挑着担子从家里头出来,走过二里地去往镇子中间那几条富贵巷子里挨家挨户的上门给人涮洗马桶,然后在天擦黑之前再给人送回府上,这是他在几年前丢了上一份更夫活计之后托人谋上的又一样新差事。

    天下三百六十行,各行有各行的门道。同样,干他们这行也颇有些个讲究,这最要紧的一条,就是晨起之后干完活才能吃饭。

    几年前刚上手的他不懂规矩,庄稼人嘛,总寻思着吃饱了饭才能有劲干活。不曾想刚上手接了第一家的家伙什儿,没两分钟就糟践了他那顿花了六个铜板买下的羊肉包子,半里路还没走出去他就被熏得倚在墙角,差点没把胆汁给吐了出来。

    自那以后,王敦每回上工便多了几道繁琐的程式,每日空腹自然不必多说,口鼻也需用浸透了薄荷草的麻布遮掩齐全,舌尖抵上一团包裹瓷实的荆草,为的就是少开口,防止浊气从口中进入侵蚀五脏庙。最后再在腰上插上一杆铜铃铛,这样走街串巷到了哪家主顾门前无须他开口,人家听着铃儿响便知晓是收人肥的到了。

    今天上完活计后的王敦回到家,照例还是用那口大缸里的水从头到脚冲了个遍,然后换上了一身相对洁净的衣裳,出门前还仔细抬手闻了闻身上的气味。确保干净之后,才敢去临街铺子里头买上几个热包子,打一壶小酒。照他自己的说法,只有在吃上这口热乎饭的时候他这一天的日子才算正式开始,五十多岁的年纪学不来别人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学个酒肉双全,也算是给这枯乏的日子添些冗长余味。

    拎着酒铺里别个自酿的烧刀子,嘴里回味着方才入肚的肉香,在镇子上慢悠悠的逛荡了一阵。除了那几个平日里爱调笑自己是个臭涮子的小兔崽子稍微让他有些不自在以外,王敦觉着这样的日子其实倒也算可以。

    别的不说,单是每日那口从喉头一气儿烫到丹田的烧刀子,就能撑着他在干这份活儿的时候能对人有个笑脸。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没过午,每日按例只吃两餐的王敦便回家揣了把短刀,悠哉悠哉的上了山。

    他所在的这座镇子紧邻着旁边艳名远播的忘暑小镇,因为镇子附近盛产肥硕坚韧的葫芦竹,故而有了个葫芦镇的土气名字。

    葫芦竹在南方诸地也被叫做罗汉竹,因其竹节肥大宽厚形似佛肚而得名,虽说名字里头带着佛性,可那些个爱竹的文人雅客们却对这种竹子弃之如敝履。原因无他,实在是这罗汉竹在外貌风骨上,属实毫无一株竹子该有的修长雅致,一株株的丛蔟而生、脑满肠肥,与读书君子们追求的朋而不党和清弱风流可谓毫不沾边。

    虽说得不到那些文人清客们的青睐,可这些矮壮敦实的竹子却有旁的价值。成熟的葫芦竹经过高温炙烤、涂油风干而制成的手杖坚韧无比、且不惧风吹日晒,故而成为了南方诸多商人富贾的偏爱之物。

    王敦自从搬到这座偏僻的镇子上后,最喜爱的便是上山呆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矮竹林里头。年少时也曾念过私塾的他,骨子不说学到了那些个大儒们的文人风骨,几两淡墨总归还是有的,这竹子总归能让他对以前看书识字的日子有个回想。

    但是在他眼里,那些个进士老爷们院里头养的拔高拔高的紫竹、水竹一类的是他万万高攀不上的,也就是这些不挑环境、一丛一丛抱窝生长起来、矮壮敦实的佛肚竹才契合他自己这种卑贱身份。

    不过自从知晓了这些竹子能够做成手杖换钱之后,他心底那点儿不值钱的文人情结也就理所当然的变了现。每次上山来都得砍下个三五株回去仔细打磨、涂油,烧制,好在下次进城赶集的时候能多换些镇子上买不到的好酒回来。

    躺在一块儿常年被他磨得油光水滑的青石上,王敦拔开酒塞咂摸了一口,背后被青石浸透的凉爽和顺着喉咙淌下去的火辣交织在一块儿让他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然后朝着空无一人的林子用力的喊了一声“舒坦!”

    方才在进山的路上,王敦听路过的各色人们说了不下二十回昨夜的事。总的来说就是昨晚的大晴夜里居然起了炸雷,还有好多人瞅见两道闪电就在月亮底下这么互相追咬着,就跟两条从湖里头跃起的老龙一样浑身带着水汽,相互之间一碰,就跟砸上衙门口那尊铜皮大鼓似的,轰隆隆的响,跟天上的神仙斗法一样。

    在宽阔石板上侧过身子,好让自己扭曲的背脊更舒服一些,王敦回想着人们方才言语,自顾自的笑了两声。年轻的娃娃们没见过世面净说些唬人的东西,什么闪电炸雷的,当年在关外打仗的时候,耳朵边的喊杀声震了天,爷爷我照样抱着死人睡得香着呢,就昨晚那么点儿雷声还不抵我老头子翻身时的一个呼噜响。

    相比着去寻思昨晚的事,王敦显然更在意今儿个这趟能挑出来几根儿顺条竹子,能在城里换上多少用麻油绳串起来的钱串子。

    换了个仰面姿势的王敦眯起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空,瞅着那些在日头的照射下大片大片的云彩折射出不同深浅的金光昏昏欲睡。突然在他眼里,一片儿刚从纱网上弹净出来的棉花一样的厚重云彩,就像被人用狭刀劈开了似的,骤然分成两半儿,一道白虹从里边径直的扯了出来,里头包裹着一个芝麻大的黑点直直地往山上坠下。

    紧接着又是一道黑虹从云彩里头直插而下,尾巴后边拖出两三丈长的白焰,将身后的密实云墙撕成碎片。

    怀疑自己花了眼的王敦揉了揉双眼想要看个真实,不过还未等他再度睁眼,整座山头就开始了剧烈晃动,随着一声巨响,趴在青石附近的王敦就被一阵凶猛的尘浪给掀翻在地。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之后,满身尘土的他才扶着腰缓慢起身,眼见周遭本来的杂生竹林几近被夷平之后,王敦看向远处轻声惊呼道:“他奶奶的,难不成真的有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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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站在一栋宽阔宅院前的徐玥瑛很生气。

    舍下这半个月以来,楼底下那群闲余汉子们的整日吵嚷不说,自打前些日子那位姓许的公子托人送来的五十金被搁在了她的案上,她的叨扰日子算是彻底开了头。

    自小就被送进了这龙蛇混杂的红黑场,见惯了人心弯绕的徐玥瑛自然知晓这份重礼的用意。毕竟莞姑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难得碰上了这么个顾人心意又舍得花钱的主儿,自己于情于理都得好好替人给拴牢在手里。可自己后头的主子对那位远道而来的莲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到现在心里也没个谱儿,那姑娘自打来了以后也是从不主动开口,整日整日的不出绣楼。照下头人的说法,跟请了尊入世的活菩萨似的,来咱们这潇湘馆子里头镇山门来了。

    虽说阳奉阴违这种路数,徐玥瑛平日里在生意上跟那些清客们没少做,可对于背后这个摸不清影子的主子,借她几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在那边没主动与之联系之前,她只能安安生生的供着这尊现世主。

    拿不定主意的徐玥瑛这几日干着急上火的厉害,眼见着额心一只火疖子越长越大,不得已只能梳了个不合礼法的分肖髻来稍稍遮掩一下。

    也是在前日,知晓了这档子事的裴兴奴主动找到徐玥瑛,说自己可以等那位许公子下次来了,替妈妈说个难处,犯不着为自己在跟顶楼那位生了间隙。

    自家闺女的贤惠体谅,让孤身拼斗了小半辈子的徐玥瑛差点儿没绷住泪花,当即就拉着裴兴奴的雪白小手信誓旦旦的说道绝不会委屈了奴儿。

    那天刚过了晌,下了决心的徐玥瑛便派人前往歙州城里请了江南路上最好的筑楼匠师,说要在这处潇湘馆子的顶层阁楼再并上一间规模无二的香阁,让二位姑娘都坐实了咱这馆子的头牌位置。

    这消息刚一放出来,那些个整日围在巷子外头的汉子们便齐刷刷的炸了锅,纷纷竖起大拇指夸徐妈妈是个粉裙底下生豪气的主儿,不仅人生的好看,活儿也做得漂亮。

    甚至有几个还主动掏出了积攒多年的指肚银,说要为徐妈妈破个例,上门喝一回这满是脂香粉腻的花酒,也算是给莞姑娘的新阁楼凑个份子钱。

    不得不说徐玥瑛这忙乱之中的一记浑手虽说有些和稀泥的意味,但单看效果确实出乎意料的中用,不但给足了那位许公子的面子,还捎带脚踹走了巷子口拥堵那批抠脚闲汉。

    可当那位素有化宇成阁之巧名的钱姓匠师从歙州城来了之后,徐妈妈方才知晓自己允诺下来的那档子事真要实行起来难度有多大。

    于平地处起高楼,对于坊间工匠来说都算不得什么难事,可这般于浮白处起广台便不亚于点铁成金的难度了。在徐玥瑛眼里,恐怕只有这位一手打造出梅林十三园的当世匠师,才有可能敢接下这桩惊险活计。

    不过听说老爷子在知晓来人用意后,非但没有露出为难的姿态,反而表现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致。据传闻老头当即就取过一支产自朔阳南腹地的绵锋大毫,在身边那张巨大书案上挥毫泼墨,至于画的是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道钱老爷子来到这里后第一件事,便是跟徐玥瑛约法三章,至于二人所约条目的具体内容别人也不好过多猜测,单看徐妈妈那越来越见愁的脸色便知道此一举的着实不易。

    接下来的日子里,馆子里的人在钱老的授意下东坊西市的来回奔波,没有一天安生的劲儿。虽说大多数事情用不着徐玥瑛亲力亲为,可这心操的可是一天也没停下来过。

    几日下来,连身上越冬刚养出来的几斤嫩水膘也是肉眼可见的清减下去,整个人的腰身都瘦了一圈儿,看了着实叫外头那些汉子们心疼。

    不过就在三日前,身心俱疲的徐玥瑛终于等来了久违的一封密函,不出意料的是关于那位远道而来的莲姑娘事情,不过密函上并没有直接了当的告诉她颜伶嫔来此地的用意为何,只是让她近期在镇子上寻一个人,只要见了那人便会告知她如何安置这只烫手山芋。

    看完密函的徐玥瑛更是难得的露出几分兴奋意味来,不单单是为了信上的莲姑娘,更重要的是自己终于有机会了解身后之人的真实来历。照其猜测,密函之上所让她去见的人,必然跟自己的背后之人关系莫逆。

    至于密函上所提到的顾长康,徐玥瑛也是略有耳闻。早年间在背后主子的示意下在镇子里构建里这张暗线谍网的时候,她便私底下查探过镇子上各家的底细。彼时的陈雪芦三人身边尚有个眼目慈祥的老妪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而那个当时还没那么胖的宅子主人也隔三差五的常来探望。

    其实在江南两道上,类似这样的宅子有很多,大抵上都是朝中做官的老爷或者红商巨贾们养在偏地的妾室及其私子。

    历朝以来,朝中官员都有撷红一说。即在其游历江南两道之时,寻找能入其眼的南地小娘,然后送与其屋舍、丫鬟等身外物,将之就近养在当地,以供他们往后南游时寻欢。

    这种行为在官场之上蔚然成风,百年不绝,甚至多有官员私下攀比谁的撷红数目更多,谁的小红娘更媚……

    至于那些被纳入房门的女子,既没有名分,也要常年饱受空闺之苦,更有甚者在一夜欢情过后便不再被记挂,终年守着一座被人三五十两银子购来的空宅了却余生。

    时年江南两路的人们都对这种私宅习以为常,所以徐玥瑛以前自然也没有过多在意。可照眼下情景看来,顾长康的身份绝不是先前谍报上所说的一个靠着往上送钱而得来的负责江南鲥贡的官商那么简单了,连带着这幢颇为豪气的宅子在徐玥瑛眼中的分量也足了很多。

    于是今天一大早用过早食之后的徐玥瑛特意拾掇了一番,才让手底下的青衣小厮备好车马,去往镇子那头的大成巷。不曾想这刚下了马车没多久,就被勾起了这几日来连续积压下来的火气。

    站在门前屏气敛息犹豫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徐玥瑛方才伸出两根保养的极好的水葱指轻轻叩了叩门,然而缓叩三声过后半晌,宅子里头却是毫无动静。

    眼神示意身旁跟随多年的护卫附耳打探了一番宅子内部,确定里头有不下三道呼吸气机的徐玥瑛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未等她再度抬手叩门时,隔着门房便传来一阵宅子里头小姑娘那充斥着满满不耐烦的应答声。

    自打跟了背后主子以来,徐玥瑛接触的最多的便是企图乘上潇湘馆这艘大船的江湖武夫,虽说里头大多数都是些还没踏足小登科的杂鱼磷虾,不过倒也有几位是货真价实的练家子出身,因为种种缘故而被迫低头来她这屋檐下谋个出路,身边这位身长八尺的壮硕汉子便是如此。

    五年前刚从行伍脱身的蓝瑜身无分文,靠着行脚卖艺勉强混个一日二餐。本想着凭着一身不俗的武艺,当个看家的护院总归绰绰有余,没想到那些个就差在自己脸上写下“饱读诗经书”这五个字的老爷们,一听说自己目不识丁,当场就拉下了脸。

    不认识字?那肯定没读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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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知道在这京畿两路就是随便哪家府上一个养花种树的老奴,给上一壶小酒喝出了兴致,说不定也能诌出两句七言来,更不用说大人们天天带在身边的小厮了。要是碰上往后同僚之间的联谊诗会什么的,免不了让同行家奴露个脸念个白一类的,以彰显自家文气自上而下经久不衰。

    倘若带了这么个乡野汉子出行,不是丢了咱家的人?丢了咱这朔阳繁茂如盖的文运?

    就这样,这个名叫蓝瑜的汉子被半推半赶的,带着官老爷们嫌弃的眼神,一路从北地京畿来到了这山灵毓秀的江南路。

    好巧不巧,刚踏上州府地界的他,就碰上了本地三年以来最为盛大的红楼乐典。当时的他挤在人群中,披着一身从军中带回来的破烂夹袄,恍若至宝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吸溜着周边红馆儿免费分发给过路赏客们的别致小酿,同时也目睹了时年大热的裴兴奴再度摘下那颗象征着天底下乐舞之冠的大红绣球。

    那时不过二十岁的裴兴奴,身着一袭耗费无数各类珍禽白羽的广袖落雪裙,双手将那颗艳红绣球捧过头顶,远远望去整个人如同一只降落凡尘的白鹤,在人群中遗世独立,盖过了身后千百伶人的风头,也扯过了江南两道万千士子的灼灼目光。

    可彼时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蓝瑜,在饮完那杯略温的桂子小酿后,便对远处的嬉闹也失了兴趣。饱暖方能思床欲,肚子都是空的,再好的姑娘给咱,怕是也没力气在榻上去耍那些个力求金刚不坏的功夫。

    然而在他正准备离开时,一个转身,却瞥见了离绣台不远处,厢房露台之上的一袭慵懒锦袍。

    没有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蓝瑜只知道自己看见她的一刹那,连肚子里那些个被那一盅美味小酿勾起来的馋虫都暂时愣了神。

    那场乐典之后,本来打算去州府衙门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混上个杂活衙役的他,稀里糊涂的就跟着一整队绵延数里长的车驾来到了忘暑小镇,来到了这座名动江南的潇湘馆前。

    也是到了这里几天之后,他才知晓原来时间在这个女人身上沉积下来的不止有风情韵味,还有圆滑凌厉的世情百态。

    于是他找了一处货运码头扛了好几天的鲜虾活鱼,用得来的七十个铜板儿在裁缝铺里置换了一身在他自己看起来没那么不像样的靛青色缀锦圆领长衫,之后便出现在了潇湘馆里边。

    自此以后,徐玥瑛出门的时候,身边就多了这么一个看起来神色木讷的壮硕汉子。也是从那时候起,之前从未有过习武念头的徐玥瑛开始广罗天下武学典籍,寻找适合自己的内修法门,至于成效如何,她也从未在外人眼前显露过。

    驻足又在门前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仍是无人前来应门,不过院内姑娘家的言语笑声倒是一直未歇,这让本身存了拜访心思的徐玥瑛很是恼火,连带着让她对顾长康的真实身份也多了几分无端的猜忌。

    在文运鼎盛,崇尚问礼尊古的朔阳朝,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出这般不知好歹、怠慢客人的丫头?

    这几日为阁楼重筑的事宜而奔走,再加之今日出门特意换了一双素雅的垫跟绣鞋,徐玥瑛在立了这一会儿的功夫腿脚已是有些酸麻。身体上的疲惫让她心里头的不耐又添了几分。不等她开口,身旁的蓝瑜已是早早的伸出手臂好让其借力舒缓一下紧绷的脚身。

    “先前让你查探这姓顾的,消息可都属实?”微微抬了抬脖子,徐玥瑛皱眉问向一旁的蓝瑜。

    “自昨夜碰上那草原魔头之后,那二人确实待在府内寸步未出!”

    闻言的徐玥瑛不再张口,可仍旧解不开的眉头仍旧彰显着她此时的复杂心思。

    好像近日以来,这地处江南腹地的忘暑小镇似乎颇为不安生。

    先是那位誉满京城的狮子楼头牌莫名其妙的被安排进了自己的潇湘馆,然后又是镇子上莫名其妙的死了人,再加上昨日突然出现的草原魔头以及持棍的神秘人……

    这些看似无关的消息在徐玥瑛的眼里交错复杂,可这发生的一切似乎又都与她今日前来见得顾长康有所关联。这让她一大早上刚整理好的心境再度混乱起来,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前来与之会面。

    方才屋内丫头们的无礼嘈杂,又让徐玥瑛本就波澜起伏的心境宛如长了毛刺一般的膈应。各种杂乱情绪的不住叠加,让她只能不断默念前些日子里学来的养气心法,好稳住自身越来越浮躁的心神。

    徐玥瑛沉声闭目,藏在袖中的左手拇指紧扣无名指尖,太阳双穴微鼓,以心声默诵这套据说是上古普庵法师所创,经后人修传下来的《清心谱庵咒》。

    诵念片刻过后,徐玥瑛便觉口中雀舌两翼生津,双耳畔如过清风般嗡嗡作响,连院中之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也听得越来越真切,这便是她所专注于内修而得到的好处了。

    没有外物技法招式的侵扰,沉浸于自身心神上的功夫便比之寻常江湖武夫要顺畅很多,再加之女子天然心思玲珑的缘故,所以徐玥瑛在修习之时,可以说是比常人快了不少。

    当然,寻常武夫修习,旨在境界上和招式上的打磨,免不了外家路数那套对于体魄的砥砺和数年如一日的风吹日晒与辛苦打熬,以求日后与人对敌时在招式技法、外在体魄甚至气机长短上不落下乘。

    而徐玥瑛的习武,说白了就是为舒缓精神,以延缓身心上由于岁月增长和心神疲困带来的颓势,与出世两道之人修心养性如出一辙。所以她才不辞辛苦去了趟有“北顶”之称的景室山,跟一位据说在山中修习了三个甲子的长髯老道求来了这份极为适宜女子修行的内功法门,于每日月升之时勤勉练习。

    照她的话说,这女人一旦过了三旬,脸上的色相就清减的一日胜过一日,以至于得在床边多放上几盒用惯了的细腻脂粉。不然按每日晨起梳洗之后的习惯,指不定哪天伸手摸向匣子里的胭脂就没了香,给一大早的心情添了好些惆怅。

    至于徐玥瑛修习心法的功效如何,总之但看她的身段儿跟脸色,没几个人能猜得出她的真实年纪就是了。

    在徐玥瑛收拾好心神之后,耳中院内的脚步声也是越来越近,片刻之后,一颗别着玉簪的乌黑小脑袋便从那扇被推开了的厚重木门后探了出来。

    “婶婶,你找谁?”

    少年话音刚落,抱臂立于一旁的蓝瑜便感觉一阵气机涟漪自身边猛然爆发开来,让他近乎条件反射般的一个横移跨立于徐玥瑛身侧,欲将其护在身后。

    不过在他感知到那股气机的来源之后,那张几乎从来没人见过笑意的脸上先是一愣,而后两腮也是止不住的微微抖动,看得出来忍得很辛苦。

    “婶婶?!”

    在少年口中蹦出的这两个字之后,徐玥瑛近日以来拼命压制的火气一下子就被破了防。方才静心调息理顺的气机腾的一下自丹田小腹之中逆势而上,在她身体里如同开了闸的横江,顺着经脉四散而去,其中的一股直冲头顶百会,顷刻之间就让她面红耳涨,几乎听不见少年后边的言语。

    同时那些个驳杂气机在流窜至徐玥瑛四肢时,带来的阵阵酥麻痛感,也让她差点一个站立不稳跪倒在地。还好身旁的蓝瑜眼疾手快,伸手将其搀住,替她驱散体内残余的溃散气机,才避免了在别人家门前突行大礼的尴尬场面。

    瞥过徐玥瑛那张不输少女的娇俏小脸儿,蓝瑜心里头蓦然想起了一句调笑言语,

    “再好的内修秘法,也抵不住少年人对女子年纪上的一句无心叨扰不是?”

    不过这个想法刚冒出来,蓝瑜便微笑着自顾自摇了摇头。这般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喜的也该是似他一般年纪的初荷少女,身旁这位“婶婶”经过岁月这门精细酿料发酵而成的好,他自然是不懂的。

    从院内探出头的,自然就是陈雪芦了。

    一大早跟两位姐姐的调笑嬉闹让他不自觉的放纵了些许少年心性,要是放在往日里,敢把客人拦在门外这么长的时辰,他和晴乔的脑袋就免不了要起包了。

    不过在他眼里,门外的这位婶婶也属实有些奇怪,明明方才叩门时的声音清亮深长,一听就是气力充沛的主儿。怎的这会儿才一个照面的功夫,整个人就跟失了心智似的立也立不稳了。难不成是自己近来偷摸在巷子里耍的那些个杂耍拳脚起了作用,有了正经武夫的御气功夫,冲撞了婶婶不成?

    一想到这里,大早上起来就跟屋里头两位姐姐打闹了一阵,此刻心思正跳脱的陈雪芦,居然没一时绷住,当着人家的面笑出声来。

    在蓝瑜的帮忙下刚刚强压下一口怒气,稍微平复了些心情的徐玥瑛被眼前少年突如其来的笑声再这么的一刺激,又勾起来了她的几分歪火,连带着怎么看他怎么觉得面目可憎,一口银牙咬的嘎嘣作响,差点给她憋出内伤。

    那顾长康是怎么调教自家这小崽子的,嘴不甜倒也就罢了,怎得连一点待客之道也没有,真的白瞎了这么一张在红馆儿里都能混得出彩的娇俏小脸儿!

    纵然此时徐玥瑛双眼微眯,也难以遮掩她眼神里头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火。估摸着这时候在她心里头,早已经用自己早年间调教红楼里头那些个刚进门儿的死硬丫头们的手段,把陈雪芦给折磨了十万八千遍了。

    俩人正分别在门内外对眼愣神的时候,冷不丁的陈雪芦脑后就挨了一记不疼不痒的板栗,紧接着一声略带嗔怪的质问就传进了外头这三人的耳中。

    “怎的不让客人进门,堵在门口像个什么样子?”

    听闻这句话的陈雪芦当即收起了刚刚那副嬉皮笑脸的跳脱模样,回头看见碧乔眼角仍带着笑意后,才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两人之间的隔阂随着碧乔打开心结之后已经渐消,但陈雪芦心里头这根弦儿,就不知道啥时候能真正的松下来了。

    听闻碧乔言语之后,陈雪芦也是忙不迭的打开门扇,收起了刚刚那副跳脱样子,对着眼前二人歉意一笑。

    窝着歪火的徐玥瑛自然不吃这一套,右手一拂袖背到了身后,带出来的腻子香风直往陈雪芦鼻子里钻。同时不忘了对着那张伸出来的小脸儿狠狠剜了一眼,恨不得从他那张白净小脸上扣下来几两肉来。

    恼火归恼火,可方才听到的这话嗓音,却着实让徐玥瑛耳朵一提,起了不小兴趣。

    在烟罗巷里混迹了半辈子的她,光是从各种途径路子里头挖出来的,献给来江南撷红的大人们的姑娘们,粗略一算恐怕都不止双手之数。街面儿上走过去的姑娘们,只要经她打一眼相貌,听一耳嗓音,以后这姑娘能出落成什么模样,值多少秤金花红,她心里头已然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虽说现在这些事儿都不需要自己亲自露手,可这门儿功夫反而随着日子的清闲,变得愈发熟稔起来。其实也难怪,任谁天天一抬眼皮就是满眼的娇花玉蕊,日子久了,熏也熏出来个火眼金睛的探花眼来。

    可别小看了这寻摸姑娘这门技艺,自打这世上有人以来,这门技法便有自己专门的称谓。市井百姓听过见过的,都管它叫摸花相面,村子里总有几个会这门手艺的老人,经他们一打眼儿就知道哪家的小姑娘将来身段好,好生养,凡是经过他们嘴里头咂摸的姑娘们,到了岁数后来踏门槛儿的提亲的,保管比其余丫头们海了去了。

    若是让老百姓们论起来,这门功夫那走的还是江河湖海三教九流里头的下等路数,属于是偏三门的歪门邪路,没有谁真指着这门手艺吃饭。可在行家眼里,这相面摸骨的学问往深里头牵扯可就大了去了,往早了数的张四目都知道吧,那可是口含谶语,出口成真的大命生,据传前朝那位从七龙夺嫡中脱颖而出的武业皇帝,便是由那位张先生摸骨看相,而后一语而定的。

    再往前边儿数过去,这看相识人的渊源可就更不可捉摸了。细究下去,这功夫的老祖宗指不定就在诸如景室、武当这类享誉天下的山头里的哪座大殿里头供着呢。

    所以光是听到这副嗓音的徐玥瑛,几乎在一瞬间就确定了这嗓音的主人必定是一位清丽可人的主儿,样貌不会比自己馆子里的乙等花魁差就是了。

    当然,这也是在先前见过了刚刚这个惹人生厌的臭小子的前提下。

    虽然才见了陈雪芦一面,徐玥瑛就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满心厌恶,但她仍是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相貌的确出彩。起码自己楼里边那些个精挑细选出来的淸倌儿们,大多数见了他都免不得心生艳羡。倘要是有了这幅相貌,一晚上前来大被共眠的贵人们保不齐就能多上个三四分,换个说法那可就是实打实白花花的银子往腰包里进。

    所以能让这小子心里头生出忌惮和牵绊心思的姑娘,除了这种一看就是打小生活在一起建立起来的羁绊以外,在相貌和气质上是绝对免不了俗的。

    “徐妈妈见谅个,顾将军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不等徐玥瑛过多思量,碧乔已是从门内露了脸,对着其笑着稍稍欠了欠身,示意将徐玥瑛迎进门。

    “顾将军?”还在心底对眼前少女打量的徐玥瑛顿时一愣,随即不动声色的掩盖下了心里头的那份惊异,同时第一时间收敛起了心里头的那份小觑心思,微微颔首后便随着眼前这个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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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十六岁的少女走进门内。

    朔阳官制,武散官非五品之上一律以尉官相呼,任何人不得擅称将军!

    踏进宅门的徐玥瑛心思攒动,细细思量着碧乔的那声称谓。

    前些年这忘暑镇上就有一位不知死活的宣节校尉,在楼里喝大了后,仗着山高皇帝远,当着手底下羽甲郎的面一口一个本将军,结果次日就被有心人捅到了本地县丞那里。

    本来这件事可大可小,但由于这人早年间曾经诟病过本地的官员冗杂,骂人家办事拖沓,把共事的那几个文官老爷们得罪了个遍,所以被人罗织了个“不知恩”的名头,说他暗讽圣上赏罚不理,结果当着同地为官一众人的面,被扒下了那身近来数年再未染过血的铠甲。

    坊间百姓对待这么些个弯弯绕自然知晓甚少,若是在街上看见一个披甲挎刀的,躲还躲不及,哪有什么心思琢磨这些口头上的话术。

    眼下这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冷劲儿的小姑娘,可不是那些个每天要为吃食发愁的升斗小民。她这一声看似无意的“将军”出来,着实给了徐玥瑛不小的震撼。

    至于顾长康能提前知晓她会在此时来寻上门,她倒是并不如何意外,龙蛇过道,各自有各自的法门罢了。倘若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倒要让她在心里头给这声“将军”掺上些许水分了。

    “难道这臃肿窝囊,平日见了谁都眯眼递笑的顾大胖子,还是一位铁甲傍身的马上能臣不成?”

    进了院门的徐玥瑛,这会儿的心思已经是飘得远的没了边儿。

    回过头来看自家谍报上对于顾长康的描述,估摸着手底下的那帮崽子们知晓后都恨不得在她面前自裁了。

    先前那口无遮拦的俊秀少年在挨了一记板栗后便跑得没了踪影,此刻前宅廊道里只剩领路的碧乔、徐玥瑛以及稍后一步的蓝瑜三人。心思攒动的徐玥瑛便开始肆无忌惮打量起这栋宅子的内部。

    顾家的这栋宅子,徐玥瑛之前不是没有查探过,像这样四进六开门的格局,无论是放在哪里都是颇有排面的。尤其是像这样位于江南两路腹地,上到红商富贾下到升斗百姓,一律偏爱白墙黑瓦、前屋后院的风雅小筑,这所宅子无论是样式还是格局,都太过惹眼。

    旁的不说,据称连京城那边儿的逢甲巷里头,整日操国忧民的大人们的宅子格局也就如这般,当然这是在朝廷上下以皇帝为主导的节源简朴之风的盛行之下,才有的这般场面。不然按照平常小老百姓的看法,都在京城当上京官了,总不至于还为银子发愁吧?宅子还不是应该是怎么大怎么来,媳妇儿嘛,那也不得往多了娶,三妻六妾不说,暖房的丫鬟不得有个三五个?这样才能衬上咱这朔阳文官老爷的排场嘛。

    可当初在摸排镇上入眼大户们底细的时候,徐玥瑛还真就打了眼,漏掉了这么一家。

    照她当时的想法,顾家这宅子规模确实不小,但坐落的地方属实过于尴尬了些。这条大成巷子所在的西北民巷,论位置在整个镇子上只是堪堪排进了地字号,距临街的商铺、取用的水井都尚有不近的距离。

    而且住在这大成巷里头的,大都是些小门小户,还净是些攒了一半辈子本钱带着爹娘从乡下到镇上来颐养天年的。那些个邻家里的老人们忙碌了一辈子,好容易安生下来吧,这到头养成的习惯也改不了。每日刚过寅时,这巷子周围便一阵接一阵的开始响起鸡叫,一个赛一个的高亢,稍后各家门里养的大鹅、老牛,大黄等也都开始了清晨的开嗓,在这远离乡土的镇子上也是别成一道滋味,颇有些鸡鸣狗吠桑树颠的渔村之乐。

    说白了,这就不是啥真正的富人该住的地方,无论是环境还是位置,只比几条街外的人字号蒲柳巷子强上一点。

    按理说像顾长康这样的红顶商出身,大可不必选这么一处嘈杂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宅邸。每日与这些市井百姓毗邻而居,不说多的是繁复的邻里人情要处理,单单这个环境的耳濡目染,那个自小被寄养在此处的孩子,将来会长成何种的性格?

    所以在早年放了几波钩子探底之后,徐玥瑛也就愈发觉得这个北方来的顾长康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其实也难怪,他一个靠往上送钱得来的鲥鱼贡员,不入品的芝麻小官,单靠每年鲥鱼贡期捞点儿时令钱,还要给一条驿道上的“红鳔郎”们送上银钱来上下打点。一年到头来攒下来的,怕是在甲字巷连块茅房也难买到。不如退求其次,换个地儿弄个大宅子充充脸面,也好叫人高看一眼自己头上那顶红商帽不是?

    这也是她在每日传送而来络绎不绝的谍报里头,斟酌再三而放掉了顾长康这条大鱼的原因。

    不过现在看来,顾家的这所宅子从选址到布局,背后经历的考量恐怕比自己那栋潇湘馆还只多不少。

    昨夜之前,这座泥巴滩儿似的忘暑镇在徐玥瑛眼里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偏隅小镇。如今才刚踏进这座府门没多久,徐玥瑛就有些怀疑自己的那座潇湘馆子,在镇子上开始逐渐显山露水的势力是不是有些不够看了。

    不经意冒出这么个想法后,饶是这些年经历颇多的徐玥瑛,心思也是稍微有些恍惚。好在长久以来在风月场上的历练,让她能够在第一时间口中默诵清心咒,重新定下心来,以不至于在旁人的地界上先丢了分寸。

    “林子再深,总归要先见了那正主儿是大虫还是山猪不是?先犯怵可不是老娘的作风!”徐玥瑛稳了稳心神后,在心里默道。

    听着身后女子刻意调理平稳的气息,碧乔不可置否。自打她记事起,进出这栋宅子的除了现在呆在宅子里头这几位,每一个进来的几乎都如身后之人一般,心里头揣着万儿八千种弯弯绕。

    不过大多数外人在穿廊入户的时候都悄无声息,自己也无需加之什么照拂,任凭他们各自寻各自的主子便是,像身后这位能让自己出来迎着进门的,还真没几个。不过倒不是对徐玥瑛有多看重,只是今儿个凌晨,洪爷爷交代了,自己便按着老人说的提早安置了些。

    想到方才陈雪芦刻意喊出的那声婶婶,碧乔的嘴角也是禁不住往上勾起了一丝弧度,这小子平日里没少对自己阿谀奉承说好话,自己可以说是把他那些个讨人欢心的把式都见了个遍儿。没想到他还是个一张嘴讨两面巧的主,连气人也这么在行,能把有着玉玲珑称号的徐玥瑛气到差点没站稳,看来平日在外头没少跟街坊们磨嘴皮子。

    提起身后的这位徐妈妈,碧乔早有耳闻。女子早慧,自打懂事起,她就对那些烟花巷子里的人事深恶痛绝,早年间她是决不许自家少爷往镇子东头那些个巷子里钻。镇子上哪些汉子平日里爱蹲红墙角,哪些身上常带有呛鼻的脂粉香,她都吩咐过晴乔照实记在小本本上,以往是绝不许陈雪芦跟那些人打交道,倘若发现了,可是要三两日不与他玩笑的。

    对于那个据说城里一半的烟花女子都出自她手里的徐玥瑛,碧乔自然是半点不感冒,甚至早年间还曾把她想象成一个会变化的妖怪,白天灿面桃花,一到晚上就变得青面獠牙,专门吃那些好看少女的心肝儿补气血。大了以后虽然没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但鸡头鸨母之类的称谓可是坐实了的,而且那种地方对一般的姑娘来说仍是无异于炼狱囚笼。

    不过就在前几年,洪爷爷有意无意提了几次隐退的打算。于是在老人的授意下,碧乔也逐渐接过其手里掌握的棋局,开始接触到她之所以在这栋宅子里的一些真正内幕。再往后,连洪戚手里那本足有四寸半厚的红黑簿子,前段日子也交到了小丫头手中。

    于是宅子里一到晚上就经常出现这爷孙俩点着一盏八角桐油灯,一人手里提一支绵尾小椎,头对头研究一本册子的场景,连陈雪芦都不许凑近打扰。

    也正是在慢慢接触到这座镇子里头真正的布局之后,碧乔才慢慢改观了对那些个秦楼楚馆的抵触,也知晓了汉子们去红馆也不往往都是奔着皮肉生意,它后边那些个藏着掖着的东西,才是自己身处在这方水塘里真正要知晓和掌控的。

    按洪爷爷的说法以及碧乔对于红黑簿子的研究,那座潇湘馆除了徐玥瑛以外,身后真正提线的怕是跟自家一样,都是出自那座天下福泽共聚的永安城。这女人不过是旁人养在忘暑镇这方小池子里的一尾锦鲤罢了。

    十年出头的时间,凭着她身后人随手抛下这么几捧饵料,能够让她经营出来这么一份家业来,碧乔对她还是颇有几分认可的,起码比红黑簿里头被划去名字的人强上不少便是。

    不过拿那些穷苦女子的皮肉钱给自己铺路,这在寻常百姓看来,也是泼天的腌臜和罪过了。

    “姑娘府前儿那两座石狮子瞧着可真不错,不知是哪家师傅的工,能否透露个,赶明儿我也给自家前头换上一对儿?”

    在前边引路的碧乔正回味时,冷不丁听到身后的问言,旋即偏头回道:

    “请的是镇西头做石刻的匠人,老师傅姓于,不过两年前已经故去了,用的是附近山上常见的岫岩料子,不值钱,放那里图个样子罢了。”

    “原来是于师傅的工,那怪不得了。早些时候可有些州府上的大人物专门花过大价钱请于师傅出山,拿的都是一等一的上品料子。听说摆在州牧大人书案上,那只以昆山籽料刻就的跃桥白玉马,就是出自于老先生之手,早年间有幸还见过一面,可谓是玲珑剔透、朴拙劲工。诶,可惜妾身福浅缘薄,未能得一件老先生的手作,实在遗憾。”

    徐玥瑛顿了顿,抬起眸子看向眼前人的后颈,继续说道:

    “既然请了于师傅出手,为何顾将军却选了这么两块……颇不惹眼的料子,恕妾身直言,这等尺寸的黄脂料以顾将军的身份,要弄来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倘若是为了低调,行市上的青料亦是人人都付得起,何必用这山里头的货来糟蹋先生的手艺。况且这等精细的手作被置于这巷子深处,每日受周遭狗秽鸡粪的玷染,岂不是将明珠暗陈,负了于先生的心血……?”

    “顾将军没提起过,做婢子的也不曾知晓。”碧乔停步,稍稍扭头打断了徐玥瑛的询问。

    被打断话语的徐玥瑛眉头微翘,刚想出声再问,身前小姑娘却又转回身子,继续往前头踱着步子。与之同时,跟在后方三步以外的蓝瑜在听闻徐玥瑛的话语后,也是轻微皱起了眉头。

    照理说头一回上旁人家门,即便是少不经事的孩童也知晓缄口少言,以防失了礼数,怎的这久经人事的徐姑娘今日却显得如此毛躁,未言几句便开始盘算主家的不是,莫不是真让方才那少年气昏了头不成?

    思绪过后不解其味的蓝瑜摇了摇头,只当是主子近日以来心气儿不顺,一时间言语间仓促了些。

    熟不知此时的徐玥瑛虽然被打断了质问,面色虽然稍有不忿,但心湖内却是出乎意外的平定。

    从今早马车将要驶进这条大成巷子开始,她便感觉周遭有眼睛一直在盯着她。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神经崩的有些过于紧张了,毕竟自己常年累月都窝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说的见得都是身边的熟识面孔,这突然进了旁人的地界,觉得不自在也是难免。

    但当视线里头那颗冠盖三邻的老槐越来越近时,徐玥瑛心里头这种感觉也是愈发明显,虽说周遭充斥着贩夫走卒的叫卖的烟火气,但被人盯上的阴森感却没有丝毫减弱。毕竟自己接触的也是盯梢暗查、踩桩拔钉这样的下水勾当,对于此类气息,徐玥瑛自然不陌生。

    尤其是在被来路不明的俊俏少年精准的挑中痛处勾起火气后,混在人堆里成了精的她便确定了这是那姓顾的故意露出马脚给她的下马威,而她的底细恐怕也早已被人给查了个底儿掉。

    所以在走进院门这几步路里,她斟酌过后也是彻底放下了旁敲侧打的心思,就当是又变回了那个十几年前的小姑娘,第一回见到那个拎个人就像拎只鸡崽儿似的男人,什么都觉得新奇,什么又都觉得无所谓。

    思量间,碧乔领着二人已是穿庭过院,行至中堂附近。碧乔顿住脚步,扭转腰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顾将军已在堂内,婢子就引您到这了。”

    “有劳姑娘。”徐玥瑛点了点头,对着碧乔轻点螓首,便抬手要推大门。

    刚要转身离去的碧乔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扭身对着阶上的徐玥瑛说道:“奴婢方才想起来,于师傅的间铺子现今仍开着,若是徐妈妈有兴趣,铺子里头有个姓李的年轻人,据说把于师傅浑身的本事学了个十之八九,徐妈妈不妨差人去问问。”

    转过头后,碧乔双手煨了煨方才置于袖中的暖炉,继续说道:

    “另外妈妈案头搁置的那柄玉如意须勤用起来,总归是难得一见的蓝田软料,捧在心口便可安眠养气,单用来镇纸可是糟践了。就如方才说的,莫要让于先生的手作明珠暗陈了才是!”说完碧乔便离了去。

    听闻此言,一旁的蓝瑜如临大敌,盯着碧乔远去的身影想要上前问个清楚,然而徐玥瑛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从织锦拢袖中伸出了一截雪白藕腕止住了他,示意其在院里候着,自己伸手理了理的今儿才换上的一身对襟天青云杉后,便从容地推门而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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