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元年四月,沙州城,西风紧。
张承奉并没有被昨日的酒醉影响,今早起来照常是练习刀槊,打熬力气,又和浑鹞子对砍了一阵,直到浑鹞子说吃不消为止。
一起吃过早饭,拜别了张淮鼎和母亲阴氏,便带着浑鹞子和几骑随身押衙奔向龙兴寺。
龙兴寺在城中东北,张芝墨池附近,面积广大。为沙州首寺,都僧统司所在地。
一行数人,进了山门,牵马步行,即可有知客僧上前问好,张承奉忙还礼,问道:“悟真大和尚可曾起床,现在何处?”
“几位施主,大和尚起得甚早,如今正在经堂讲早课,几位稍待片刻,等钟声再次响起,即为早课已毕。几位便可前去寺后禅院相见。”
又打了稽首,牵了马匹,过了廊庑边侧角门,向后院马厩而去。张承奉看着知客僧进了角门不见了,突然心中一动。钟声,钟声,铸钟,铸钟,好像想到了什么。
沙州佛教昌盛,而以“敦煌胜境,凭三宝以为基”来说,三宝当指佛、法、僧三宝。因此,龙兴寺建筑便以此为据,寺内盖有佛殿,经楼,讲堂,僧房、禅院等建筑,有“东廊西院,支给斋食而无余。南殿北堂,表散粥糜而又遍”之称。
龙兴寺东西两角楼,东为钟楼,悬钟一口。西为经楼,满贮经卷。钟楼历来为文人墨客所青睐,成为其抒发感情的所在。
虽说大唐所处中古时代,文武还没有分家,但凡官宦子弟,世家大族子孙一般都是文武兼修,只是各有侧重罢了。出将入相可不是说着玩的,和后来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武人胸无点滴之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承奉一行几人都是出入行伍,不能说胸无点墨,但是站在钟楼之上,登高远眺,远近景色错落有致,钟声洪亮摄人心神的景象,也说不出来“初钟生万象,再叩息冥幽”的感怀诗句来。
张承奉哪去关心这些,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刻满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的铜钟,钟上有耳,以粗大的麻绳系于钟楼木梁之上。时不时地用手敲一敲,又绕着转圈,仔细查看铜钟表面,又进到钟内,内侧也光滑如镜,只是还是能看出有打磨痕迹,可能铸造工艺尚不完善,有些瑕疵被打磨平了。
正在此时,打钟人上得楼来打钟,却是龙兴寺的寺户索再晟,为寺院打钟是其承担的劳役。忙询问此钟口径,对方不解,又问粗细几何?答曰:此钟粗三尺两寸,高五尺九寸,声可至数里。张承奉又问何人所造,答曰:不知。走吧,张承奉拉着浑鹞子等人下楼去寺后禅院去寻悟真大和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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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浑鹞子等在院内等候,张承奉自己整理了一下袍服,推门进了禅房。
悟真大和尚慈眉善目,宝相庄严,身穿百纳袈裟,闭目盘腿坐于禅房内,双眉如雪从两鬓垂下至耳垂,听得张承奉进来后,缓缓睁开眼睛,端详了张承奉一会儿,柔缓地说道:“嗯,越发像你的祖父了。”
“弟子承奉,拜见都僧统,大和尚身体可安好?”张承奉恭敬地行礼问道。
“弥陀佛,老衲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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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耄耋了,好就是不好,不好就是好,如此而已,倒是你父身子向来就不算康健,记得多劝其修养,你作为嫡子,也要多尽心臂助。”悟真和尚哈哈一笑。
“弟子明白,弟子此次来寺中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大和尚?”
“嗯,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有何事,老衲知无不言。”
“谢大和尚”张承奉高兴地说道。
“弟子来时发现钟楼上有一硕大铜钟,不知是何人所造?”张承奉问道。
“这个老衲确是知道,记得是大中年间,沙州光复,太保着作坊司为首,带领沙州一众铁匠,用沙州民众所捐之铜,花了三个月铸造而成,新钟铸成之日,万人空巷,皆来观礼,蔚为壮观,记得当时打钟一次,余音绕城可达半柱香之久。”老和尚回忆着说道。
“哦,那当时铸钟之人可还健在?”
“都已三十多年了,那一代人就算还健在,估计也都五六十岁了,你可去作坊里询问一番。难道你来此就是问这个问题的吗?”悟真大和尚有些不解地问道。
“那倒不是,弟子前些时日在使府观政,了解到我归义军目前所辖之地内所有人口,唐民已只有五六成。于是便想到开元天宝时,河西及西域户口百万,如今安在?”张承奉连忙回答道。
“这个唐民嘛,可是命运多舛得紧哦。幸而老衲活得久些,年轻时为你祖父太保公驱策,经常东西出使,纵横捭阖,也听多了,也见多了。”
“要说这唐民的去处,河西与安西还是有些区别的,一是两地虽然都陷于吐蕃,但时间各有不同。二是安史之乱后,朝廷抽调河西和安西的军队东进平叛,以河西之军抽调最多,安西次之。”老和尚缓缓地说着。
“当年吐蕃优先攻略的是大唐的河西之地,兰凉甘等州的唐民最惨,老弱者被杀,强壮者被千里押解回青唐、湟中、吐蕃本土为奴,这部唐民的后代就是现在占据凉州的温末和青塘海西各处的吐蕃杂部。”
“而沙州唐民算是幸运,没有被千里转运到青塘吐蕃故地,也没有被迫为奴,算是有大幸运了。故此,乃祖张太保才能以沙州起兵,趁吐蕃内乱,温末奴部造反之际,席卷河西啊。”
“所以,河西唐民如今以沙州最多,其他几州怕是更少,有也是在乡野,收拢也破费时日。”
“吐蕃陷河西之后,安西便与朝廷失去联系,孤悬塞外。至于安西之地的唐民,幸好当时西域局势对唐民有利,西边大食没有东进,北边突骑施在苏禄死后,发生了黄、黑二姓内讧,而漠北回鹘人也算亲唐,虽说占了我大唐的北庭数州,但还是数次救援安西军于危难之中。”
“由于安西和北庭留下的唐军仍然较多,而附近的于阗、疏勒、焉耆三国的君主对大唐比较友好,所以安西还能做到胡汉杂居,和平共处。大唐驻军以及驻军后代还能靠屯田自给自足,顽强坚守下去。”
“或许是老天垂怜我唐民。安西四镇最南端的于阗镇太靠近吐蕃,最后被攻陷,但剩下的唐军在郭令公的指挥下又抵抗了十余年,直至唐元和二年最后龟兹城被吐蕃围攻,幸赖回鹘保义可汗帅兵救援,双方合力歼灭了来犯吐蕃军队。如此大胜,回鹘人甚至立碑纪念,碑名叫《九姓回鹘可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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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说了很多,老和尚又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所以,安西与北庭唐民也免遭吐蕃蹂躏,幸存下来,后来这些唐民感念保义可汗恩德,大都归附了回鹘国。”老和尚一时唏嘘不已。
“再后来,唐开成五年,漠北回鹘汗国被吉嘎斯所灭,唐会昌二年后,吐蕃帝国内乱。随后不久,部分漠北回鹘人在庞特勤率领下投奔北庭和安西的回鹘国,最后发展为西州回鹘(高昌回鹘),并且开始转信佛陀,当地州学县学也都是教授《论语》《诗经》等中原典籍,只是用回鹘语来读罢了。”
“后来响应张太保,于阗王室也率部起义,推翻了吐蕃。总之,安西和北庭之唐民,只有于阗受难稍重,其他几镇和北庭数州都保全下来,现下估算一番,于阗有唐民后代数万,安西其他三镇疏勒、龟兹和焉耆,再加上北庭庭州,西州和伊州等州大概剩下唐民后代怕是十万之众还要多,只是大多不会唐言了。”
张承奉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心绪难平。过去的无法改变,现在的自己必须把握。于是,又问:“大和尚,您有大智慧,如果弟子用赎回或者交换的方式换回唐民,可行否?”
和尚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此法虽然可行,只是见效太慢,而且需要大量财货,我归义军怕是难以实行啊,不过老衲有一个建议,不知你肯听否?”
“只要能救回唐民,承奉做什么都愿意,您就说罢”张承奉激动地说。
“佛陀有以身饲虎之举,施主可有以身换回汉民之志乎?”悟真大和尚略带戏谑地说道。
“和尚这是何意?以身饲虎,以身饲虎。难道和尚的意思是要我归义军与于阗或者西州回鹘联姻?”张承奉似有所悟,但又不确定地说道。
“老衲正是此意啊,不过西州回鹘虽然亲唐但远不如于阗,而联姻于阗,此计有两大好处,一是可以结一强援,于阗国现如今可是有人口三十余万,胜兵十万,与其结好,我归义军西部便可高枕无忧,尽可全力东向。第二个好处也便是你所说的可以以公主陪嫁的方式,要求于阗国王送回一些唐民,于阗国王一向礼佛亲唐,这个要求却也不是不能答应的。”
“这……”张承奉无语了,办法倒是好办法,自己要献身也无所谓,来自后世的自己可没有保持血统纯正的观念,就连大唐李家都是鲜卑和汉人的混血呢。
“多谢大和尚为弟子解惑,弟子看和尚也疲倦了,今日就叨扰到此吧。弟子告退。回去后弟子会和父亲及阿母商量这件事情的。”张承奉俯身行礼道。
悟真大和尚也没有挽留,上了年纪的人,说了这么久的话,确实有些疲倦了。
张承奉轻轻退出禅房,小心关上门。转身走出去远了些,才唤过来浑鹞子,又叫随从去马厩牵来马匹,几人翻身上马,一会儿就出了龙兴寺。
此时也近午时,寺院门口杨柳树荫下已经占满了摆摊卖货的,还有支起几张桌子卖羊汤胡饼的,再加上前来上香还愿的仕女,礼佛参禅的居士。一时间好不热闹。
张承奉也不回府吃了,就和浑鹞子一桌,几个随从一桌,叫了同样的羊汤胡饼吃将起来,浑鹞子边吃边问老和尚说了啥,张承奉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心里却盘算着联姻于阗的得失以及其他配套政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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