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内,各街道上巡视的沙州军士兵和巡铺武侯都已经退去,除了城内紧要处增加了甲兵,安民告示也贴到了衙门,城门,东西市等人流稠密之处。
于是,城内表面上又恢复了平静,百姓又走上街头,该干什么就要干什么。毕竟不管官府发生了什么事都赶不上全家老小的温饱。
罗城东,内宅务兼知酒司的押衙阴季丰带着几个酒司的吏目,赶着驴车来到城中最大的官酒户马三娘家的酒店中。
马三娘是个泼辣能干的汉人婆娘,勤快肯干,手脚麻利,嫁的夫君却是个龙家人,名叫龙粉堆。龙家人也就是焉耆人,主要居住在瓜州常乐县苦水流域一带,为归义军牧养官马群与其他畜牧为生。
然而龙粉堆却不善养马,偏偏善于酿酒,他家酿的粟米酒和麦酒在瓜沙远近闻名,便让他做了归义军使府的官酒户,使府招待西州回鶻使、及涼州、肅州、蕃使各方使节以及官办祭祀活动所用酒都是先从他家支取。
“马三娘可在家?”阴季丰吩咐属下牵了驴车到后院中,然后喊叫道。
“在呢,在呢,是阴押衙吗?”马三娘急忙从酒窖跑出来,一边用麻布擦拭着双手一边回应道。
“正是,马三娘,使府这几日急用酒,窖中酒可够支取?”
“够用够用,窖中尚存酒百十瓮,算上全年的使节和赛神也尽够了。阴押衙,这次需要多少瓮?”
“先支取二十瓮,记在算會牒中,月底一起核算处分。来人,搬酒。”
“这么多?莫不是长安皇帝的使节团来了?”马三娘有些诧异,往次使府或西衙支酒每次只几瓮,这次却是意外。
“没有看官府告示吗?三娘。”阴季丰听得问话,不由得语气低沉起来。
“这几日忙得很,不曾出门去看,倒是听来店内饮酒的客人说了些传言,一时不知道真假,说是使府内出事了,使主全家被回鹘贼给害了性命?”马三娘走近前小声问道。
“传言属实,这些酒就是使府办丧事法会所用”阴季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只是没有将张延思之辈勾结外贼之事说出来,毕竟这也算是使主家丑,家丑不可外扬,平民百姓还是少知道一点比较好。
所以,告示上也没有细说具体情况,只是简略说了使主全家遇害,贼子貌似回鹘人。停灵七日,由各寺院大德住持超度法会,好让使主全家老小消除业障,能往生极乐。七日后出殡,棺椁安葬于莫高南原云云。
取了酒,记好账目,几辆驴车上已装满了酒坛,检查一番,确实捆扎结实了,阴季丰满意地点点头,喊属下赶着驴车打道回府去也。
马三娘站在院门口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看着使府酒司人等去得远了,才叹着气回到前院酒店中。
敦煌人无论汉胡都喜饮酒,只要是有余钱,都会呼朋唤友来到热闹的酒店中,酤上几斗廉价的粟米酒,浑浊的酒浆喝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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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声谈笑着,听着远来的胡商用蹩脚的唐言说着远方异域发生的奇闻怪事,如果能有幸再看几眼舞蹈中胡姬曼妙的身姿那就更是一种享受了。
“听说没?使主前日被回鹘贼所害了。”身穿青色团窠福寿纹样直掇,头戴员外帽一商人模样的酒客喝了一口酒,喷着酒气对同案友人小声问着。这是这小声再小,全酒店厅堂中也听得甚是清楚。
“还听说没?告示都贴满全城了,此事千真万确。”月白长袍文人打扮的文士说。
“那你说,谁会继任节度使之位?”商人问道
“你一个小小的店主,开你的邸店就是,管这些大人物的事来作甚?”文士不屑地说道。
“哎!不然!虽说与你我无关,但也关系我们归义军今后的继承存续啊,开店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消息灵通,上层变动可关系着这市面上的商情呢。听坊间传闻,索将军有意于使主之位?”
“不会,肯定是谣传,张氏威望从议潮公驱逐吐蕃,恢复华夏衣冠制度开始就已冠绝河西,河西之人谁不承张氏的再造之大恩德。如今虽然已过去了四十多年,但是张氏没有失德,这使主之位谁也拿不去,拿去了也坐不稳。”文士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却是什么说法?说来听听”商人连忙问道。
堂上几个在附近食案喝酒的食客也按捺不住,都起哄叫文士说道说道。
文士也不含糊,小口抿了一口酒,不慌不忙地说道:“诸位,诸位想想便知。如今归义军虽说名义上仍然据有河西十一州,其实这些年管内疆界已大幅萎缩,实际只领有瓜沙二州,再加上半个肃州,最多算上伊州还有些影响力,其他诸州其实都已被羌胡所据,如今已是遍地腥膻了。诸位以为然否?”
“正是,正是。可惜议潮公和我等父辈被甲执兵血战得来的土地给胡人占去牧马喂养,可惜了。不过,这些跟使主之位,张氏可坐,异姓不可做,也坐不来有什么关系?”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却又不解地说道。
“关系甚大,你想啊,如果地盘大了,自然这争权夺利的世家大族也便多了起来,如今,归义军只据有瓜沙二州和敦煌,寿昌,晋昌,常乐四县之地,张氏一枝独秀,又有议潮公功业余荫,百姓自然信服,而其他各大族世家有实力坐这个位置的也就是索李二族而已,可惜两族势均力敌,相差仿佛。张氏又没有绝后,无论索家还是李家或者其他大族之人谁坐了这个位置,都不会服众,另外的大族势必也有心取而代之,汝可为,吾胡不可为?如此,归义军必将陷于内斗之中,空耗国力,最后恐怕这二州之地我汉民也保留不住,白白便宜了四围之羌胡而已。那时,我辈最好的归宿恐怕就是披发左衽,为奴为婢了。”
“是啊,言之有理”
“议潮公救民于水火,河西百姓感恩戴德,其后人当为归义军之主。”
“大唐天子圣明,必定会敕授张氏节度使之位。汝等且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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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纷纷大声发表着意见,几乎一面倒地赞同着文士推理之言。
“孔子《论语·宪问》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文士说完,喝干了碗中最后一口酒,大笑着去了。
于是,沙州城内坊间逐渐流传开了“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张氏当为归义军之主,外姓为主必内乱”的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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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内,金光明寺的都法律僧索智岳小心揭开张淮鼎胸前包扎的已被染红的棉布条,丢在一旁的水盆里,又轻轻涂上新的止血生肉的伤药,再包扎上新的棉布条。之后才轻呼一口气,站起身净手后坐在了张淮鼎对面说道:“刺史,哦,不,使主,您有箭伤,不可太劳累,恢复不好,恐伤元气啊!”
“多谢索法律关爱,只是兄长全家罹难,除了那个逆子,竟无一男丁留存,我身为兄长最亲近亲属,怎可能置身事外,这几日虽为兄长披麻戴孝,略尽绵力,但也抵不了兄长生前对我的友爱回护啊”张淮鼎摆了摆手,沉声说着,眼睛看着屋顶,仿佛在回忆以前兄弟之间的点点滴滴。
“阿弥陀佛!使主仁心烛照,为归义军众人楷模,贫僧钦佩之至。”
“索法律谬赞了,只是遵行本心罢了。”张淮鼎挥挥手答道。
“对了,听说十四姐夫的病又重了?”张淮鼎问道。
“贫僧已去看过了,李司马痈病不愈,缠绵病榻经年,再加上淮深使主突然故去的打击,这才病情加重,已非药石可治,只怪贫僧医术浅薄,只能开些将养之药,缓缓调理罢了。嗯...如贫僧所料不差,李司马如果能扛过今年,尚有可为,否则,怕是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啊”索智岳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了。
“我知道了。多谢法律告知。这些话就不要跟别人说了”张淮鼎轻轻说道。
“贫僧遵命。使主如果没有其他事,贫僧先去了,明日再来给使主换药”
“索法律是要赶回金光明寺吗?这天色已晚,恐路上不靖,要不在刺史府客房内休息一晚吧”张淮鼎挽留道。
“多谢使主,已和康僧政说好了,为看病方便,这几日都会去城北龙兴寺暂住。使主若有缓急之事可去那里寻贫僧。”索智岳说完便稽首退下去了。
索智岳法相庄严,儒雅稳重,头上没发却有三缕长髯,便如同一个儒生,他佛法高深,精通儒释墨医,号称“真乘洞晓,儒墨兼宣”,今年才四十许,张淮鼎甚是看重,平时经常有书信来往和宴饮应和,要不是年岁太小,都想将其推荐为僧正,作为都僧统悟真和都僧政恒安的接班人。
算了,让大郎以后与其多亲近些,十几年后,大郎便可推荐其任都僧统,辅佐大郎安定民心,劝善教化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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