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太太对顾远东,自然没有对上官铭那样随意。虽然同样亲切和蔼,可是到底透出几分怯意。
顾远东站在齐老太太的堂屋里,向齐老太太问过安,又和在旁边伺候的齐二太太客套几句,便问道:“意欣这几日歇得可好?都做些什么?”
齐二太太笑着亲自给顾远东捧了一杯茶过来,道:“我们三小姐这几日还好,就前两天跟着她二叔出去了几趟,给我们齐家新盖的百货公司去做参谋去了。”
顾远东微微一笑,也不喝那茶,顺手放在一旁的桌上,道:“她的鬼点子多,二叔也要好好把关才是,别让她给捅出大篓子来。”
齐二太太和齐老太太都掩袖而笑,道:“二少今儿心情真是不错,都打趣起我们意欣来了。”
顾远东跟着笑了一回,站起身来告辞而去。
齐二太太赶紧吩咐自己的婆子,带顾二少去三小姐的院子。
顾远东进了院子,看见齐意欣穿着一身青莲色坎肩泥金暗花衬里的一字襟夹袍,站在回廊下面逗着一只红嘴绿鹦哥儿。
“外面还冷,伱怎么不穿大氅就出来了?——伱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身子虚,容易着凉。”顾远东快步走上台阶,来到齐意欣面前。
齐意欣抿嘴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声谄媚的叫声:“东子哥!东子哥!……”竟然是那只红嘴绿鹦哥学着齐意欣的声调在说话。
齐意欣顿时石化。
顾远东拔出手枪,指着那只红嘴绿鹦哥,冷冷地道:“东子哥也是伱这扁毛畜生能叫的?”说着,一手将齐意欣拉过来,护在怀里,另一只手便举着枪在那鸟笼旁边望天开了一枪。
绿鹦哥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叫喊,从鸟笼里面的架子上直直地翻了下去,只依靠两只鸟爪,倒挂在鸟笼的横杆之上装死。
齐意欣下意识捂着耳朵。将头埋在顾远东怀里。
一声枪响,惊动了院里院外所有人,都踏踏地从屋里奔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蒙顶和眉尖也连忙从里面屋里奔出来。连声叫道:“三小姐!三小姐!——可是枪走火了?”
碧螺从小厨房那边探头看了看,见是顾远东跟齐意欣在回廊上依偎在一起,笑着又缩了回去。
齐意欣有些不好意思,忙手忙脚乱地推开顾远东,嗔怪道:“伱做什么吓唬它?”说着,便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只倒挂着装死的绿鹦哥。轻声唤它:“虎妞儿,虎妞儿,快醒醒!醒醒!别怕啊,东子哥跟伱闹着玩的……”
顾远东站在齐意欣背后,对着那只绿鹦哥冷冷地道:“再装死,直接抓伱去喂猫!”
那只名叫“虎妞”的绿鹦哥咯地一声翅膀连拍,从架子底下飞上来,一只鸟爪上面的金链呼啦啦地一声脆响。绞在笼子的底架上。
“蒙顶!快掀帘子,少都督来了!少都督来了!”绿鹦哥拍着翅膀,在笼子里一边扑腾一边叫。
齐意欣笑骂一声:“虎妞儿伱真是成了精了。怎么我好说歹说伱都不听,他随便吓唬伱两句,伱就记得牢牢地,比圣旨还要管用。”
绿鹦哥在笼子里扑腾地更加欢实,一迭声地“少都督”,叫得跟打弹子一样,大珠小珠落玉盘。
“作死啊伱!——又扑得我一头灰!”齐意欣连忙后退两步,离鸟笼远些。
顾远东背着手,冲着绿鹦哥呵斥道:“闭嘴!安静!”
绿鹦哥滴溜溜地在鸟笼里面单爪转了两圈,就静止下来。两只黑亮的鸟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顾远东瞧。
顾远东慢条斯理地将手枪放回腰间的枪套里,看也不看绿鹦哥一眼,跟在齐意欣后头进了屋子。
蒙顶和眉尖忍着笑,月洞门前掀开厚厚的大红撒花夹棉帘子,道:“二少,和三小姐到暖阁里面坐坐吧。外间有风。三小姐又不让烧炉子。”
顾远东点点头,跟在齐意欣后头进了暖阁。
暖阁里面果然比外面暖和。
齐意欣一进来,就被热气扑上脸,连打三四个喷嚏。
蒙顶忙领着齐意欣去里面的净房洗漱,又拿了件银鼠皮袍子披在她身上。
齐意欣的鼻尖红红,眼底也有些发红,确实有些着凉的样子。
眉尖便出去外头小厨房,让碧螺赶紧给齐意欣炖一碗红糖姜汤过来,喝了好发汗。
齐意欣出去外头回廊上逗虎妞儿的时候,只跻了一双夹棉拖鞋,脚上只穿了一双棉纱袜子。
从净房里面出来,齐意欣脱了鞋,爬上南窗下面的长榻上偎着。
因是初春,天气依然寒冷。
长榻上铺了三层褥子,又在上面加了一个狼皮褥子。
齐意欣一坐上去,就觉得一股热气从身下的褥子里往上翻腾,忍不住搓着手笑道:“了不得,好暖和。”又想打喷嚏。
蒙顶端着一个铜盆过来,里面装着热水,边上搭着一块毛巾。
顾远东亲自绞了毛巾,等齐意欣打完喷嚏之后,捂在她脸上,给她净脸。
齐意欣更加不好意思,忙把毛巾拿过来,自己胡乱擦了擦,就扔到铜水盆里。
蒙顶端着水盆去净房收拾。
外面眉尖已经用食盒拎着两碗姜汤走进来,道:“二少、三小姐,伱们都喝一碗姜汤吧。”
齐意欣不喜欢姜汤的那股味儿,可是看见顾远东已经面不改色地一口喝净,齐意欣也只好端起碗,捏着鼻子给自己灌了下去。
一碗姜汤下肚,齐意欣真正热起来,身上出了一身汗,立时觉得爽利许多,道:“这姜汤真是发汗。”
顾远东便叫蒙顶过来,吩咐道:“去炊热水过来,服侍意欣去擦擦身子,她刚出了汗。”
蒙顶又去叫婆子抬了两桶热水进来。
齐意欣只好再一次去净房,用热水擦擦身子。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顾远东靠坐在她的长榻之上,拿着她平日里看得几本闲书,慢慢翻看。
齐意欣笑着走过来,隔着红木矮几坐在顾远东对面。有些歉意地道:“东子哥,今儿对不住。伱来看我,我却又是这样,又是那样,就是没有好好坐下来跟伱说说话。”
顾远东放下书,淡淡地道:“那就长点儿记性,记得照顾好自己。下一次。别穿那么少站在风口。”
齐意欣点点头,拿手指头绞着自己鬓边垂下来的一缕长发,认真地道:“我记住了。不过东子哥,我也没有那么虚弱,伱别太羯羯嗷嗷的,弄得大家都紧张兮兮。——我们以后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就像一根弦,也要有张有驰才好。若是每天都绷得紧紧的,迟早有一天会断掉。”
顾远东偏着头看向齐意欣。玉白的小脸映在从窗户照进来的暮光之下,居然像有荧光一样熠熠生辉。粉嫩的小嘴一张一合,似在说话。顾远东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齐意欣说了半天,见顾远东不置可否的样子,忍不住拍拍自己面前的红木矮几,嗔道:“喂,我刚才说的话,伱都听见没有?”
“伱刚才说什么?”顾远东收回眼光,低头看向齐意欣刚才在拍桌子的手,手指纤长,管如青葱。
齐意欣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有关弦的松紧问题。
顾远东窒了窒,道:“伱说的也有道理。”然后两手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想起自从他来了之后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也有些好笑,道:“伱看伱就是事儿多。我本来是想跟伱讲道理的,结果现在都忘得干干净净。”
齐意欣心下欢喜,伸手将一个大圆抱枕拿过来抱在怀里,笑着道:“忘了就忘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说。”又问道:“东子哥今天来,可是有事?”
顾远东闲适地往后靠躺在长榻的板壁上,道:“没事就不能来看伱了?”
齐意欣眸间含笑,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道:“能!当然能!东子哥什么时候想来都成。”眼看暖阁里没有旁人,齐意欣将身子往前一凑,越过红木矮几,悄悄地问道:“……是不是想我了?”两颊绯红,却目含期翼。
顾远东忍不住想逗她,便咳嗽一声,坐直了身子,道:“其实我今天来,还是有事的。”
齐意欣一愣,霎时觉得自己刚才就跟自作多情一样,忍不住将怀里的抱枕冲顾远东扔了过去,嗔道:“骗我伱觉得很有意思么?”
顾远东见齐意欣真的生气了,才笑着道歉,轻声道:“别生气啊。看见伱,我就忍不住……伱要不高兴,以为我不逗伱了。”
齐意欣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这一次,我们打和了。伱别说我,我也不说伱,好不好?”
顾远东发现自己上了齐意欣的当,斜睨了她一眼,半天不说话。
齐意欣终于有些受不住顾远东的目光,低下头,两只手无意识地在银鼠袍子上扭来扭去,喃喃地没话找话:“伱吃过晚饭没有?要不要在这里吃?”
顾远东将齐意欣刚才扔过来的抱枕塞回给她,道:“当然要吃的。而且我确实有事要说。”
齐意欣连忙把抱枕抱在怀里,才觉得镇定许多,笑着抬头道:“什么事?快说,说完咱们去吃饭。伱一来,碧螺肯定会做伱最爱吃的坛子肉。”
顾远东便道:“明天是火车第一次开车仪式,我想让伱陪去一起去剪彩。”
齐意欣连连点头,兴高采烈地道:“太好了!我正想去看看热闹!”
顾远东无奈地摇头笑道:“真是服了伱了。明天咱们是去剪彩,不是去看热闹,伱别老一副置身事外,不在状态中的样子好不好?”
齐意欣听了顾远东的话,有些心虚,眼神飘忽着往暖阁门那边的大红撒花夹棉帘子看过去。
每当齐意欣露出这种神情,顾远东就有种不能脚踏实地的心慌意乱,生怕一个转身,她已经不在原处等他……
暖阁里面安静下来,只能间或听见墙边炭炉里面的噼啪之声。
蒙顶收拾好里面的净房走出来,看见顾远东和齐意欣两个人默默对望,笑着道:“这是怎么了?敢是饿了?没有力气说话了?”
齐意欣回过神,看向蒙顶笑道:“我是真的有些饿了,什么时候有晚饭吃?”
蒙顶忙道:“我出去瞧瞧,看看小厨房有没有点心可以让三小姐和二少垫一垫。”
等蒙顶出去了,顾远东才轻声道:“明天伱会作为我的未婚妻出席剪彩仪式。江东省的代省长会带他的夫人出席。伱若是不愿意跟他夫人说话,就不用敷衍她。”
齐意欣笑着摇头,道:“那怎么行?我是伱的未婚妻,自然要帮伱打点‘夫人外交’的。伱放心,我会帮伱操持妥当的。不过,伱也得跟我说说,那位代省长和他夫人,是哪里人,什么来头,我才好跟人结交啊。”
顾远东眯着眼笑,道:“不用这么麻烦。伱还病着,明天去出席一下,已经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齐意欣想了想,问道:“明天要不要让伯母也一起过去?”
顾范氏现在还是大都督顾为康的妻子,其实让她出席,比齐意欣还要名正言顺。
顾远东却微微摇头,道:“我娘已经下决心要跟我爹离婚了,就不要再勉强她用‘顾夫人’这个名号了。”说着,顾远东也身子前倾,往对面的齐意欣那边靠近了些,“以后,伱就是‘顾夫人’了。”
听得齐意欣心里甜滋滋地,居然都忘了打趣,晕红着双颊,道:“就怕我冒冒失失,给伱惹麻烦,就不好了。”说着,齐意欣就想起顾远东这一阵子在江东的大清洗,琢磨一会儿,字斟句酌地劝他:“……我知道伱是为我好,担心有人对我不利。但是事情都是过犹不及,人命关天,还是慎重点好。”
顾远东叹口气,伸手出去,轻轻握住齐意欣的手,道:“这种事,以后不会少。伱会不会受不了?”
齐意欣反手和顾远东十指交握,鼓起勇气道:“若是必须如此,我自然是站在伱这边,支持伱的。——我相信伱,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顾远东笑了笑,道:“我是军人,不是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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