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才的眼睛却没有在那女人身上停留多久,而是看在那个男人身上,刚刚有些心灰意冷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难道他们缇骑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那两人穿过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康有才这边走了过来。
康有才站了起来,掸了掸长衫,背着手肃立在那里。
那两人走到康有才跟前,男人已经先抱拳对康有才道:“营州一别,已经八载,仁兄别来无恙?”
正是安郡王去后,缇骑最后一次集结时候的切口。
康有才压抑着心头的激动,也拱手还礼道:“营州山高水远,我从来没有去过,兄台敢是认错人了?”
那人哈哈一笑,自来熟地坐了下来,道:“认错人也是缘分。来,咱俩喝一杯!”说着,一手拿起康有才的小酒壶,另一只手快速地在桌子上做了两个手势,正是缇骑的接头暗号。
康有才大喜,赶紧招呼那女人也坐下,又向跑堂的再要了四个菜,一壶酒过来。
此时正是客栈堂下最繁忙的时候,人来人往,招呼声,谈笑声,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却正是掩人耳目,好谈话的时候。
三个人坐在桌前,就跟老友重逢一样,说了几句闲话,又喝了几杯酒,那男人已经指着身旁上了年纪的女人,对康有才道:“……这就是刘妈。”
康有才吃了一惊,倒有些惊疑不定起来。他早上才刚刚去过李家巷,知道李家巷昨夜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所有人都死绝了,怎么刘妈会得幸免于难?心里一紧,以为自己着了别人的道儿了。——就算是缇骑,也不一定都是靠得住的。
康有才心里泛起几丝苦涩,定定地望着那男人不说话。
那男人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康有才在想什么。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道:“兄弟,别想多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那阿呆。还是我介绍他去寻刘妈拿证据的。”说着,叹了一口气。
康有才悬起来的心才稍稍放下,可是向来谨慎惯了,事到如今,只好试探着问道:“我早上去过李家巷……”
那年纪大的女人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康有才看向对面那男人。
那男人捅了捅那女人的胳膊,叮嘱她:“别哭了,小心让别人注意到你。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那女人打了个哆嗦。哭声小了下去。
康有才冷眼看着,总觉得他们不想作伪,又拿起酒壶来给那两人斟了酒,道:“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别让我一头雾水。”又问那女人:“你就是刘妈?有何证据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那女人从身上取出一块写着字的尺头,正是康有才昨天托一个小哥儿送到李家巷老李家刘妈的。
康有才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这能够证明吗?”
那女人像是受不了康有才的多疑。低叫起来:“我要跟阿呆说话!阿呆呢?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我!”
跟着那女人过来的男人也问道:“阿呆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康有才的惊讶再也藏不住了,端着酒杯的手瑟瑟发抖:“你们不知道阿呆到哪里去了?”
“阿呆说身上没有带那么多的小黄鱼,说好第二天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是我在那个茶楼从白天等到打佯,都没有看见他的人影……”刘妈低声道,一边说,一边惶惶然地四处看,生怕有人盯梢她。
康有才顿了顿,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没有说实话,道:“阿呆一时有事,不得脱身。让我帮他过来取证据。”说着,又问道:“昨天李家巷大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刘妈眼圈一红,又要哭的样子。
她身旁的男人才低声道:“昨天刘妈接到你的尺头,就借故躲出去了,没有在李家巷过夜。可能是李家巷的人发现少了一个人。知道事情有变,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里所有有可能知情的人全部弄死。——刘妈这会儿,肯定有人正在到处寻她呢。”
康有才拿筷子敲着桌子,沉吟半晌道:“给我看看你的证据,我可以想法子带你出城。”
刘妈不信,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男人。
那男人倒是对康有才的话没有多少怀疑,对刘妈道:“证据你不是带出来了吗?”
刘妈嗫嚅了几句,道:“没有在这里。我藏在别的地方。”躲闪着康有才的眼神。
康有才失笑,往后仰靠在椅子上,道:“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不过,你若是真的有证据,我不仅按数付给你小黄鱼,还保证将你带出辉城府。”
在康有才和身边的男人凌厉的目光下,刘妈终于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袱,道:“你们可得说话算数。这是我保命的东西了。”说完又觉得凄惶。对方若是翻脸不认人,自己根本就毫无胜算。
康有才接过包袱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张卖身契,和几张两寸大的标准照。康有才自己就是摄影师,一看就知道这些照片有多重要。
此时证据都已到手,康有才当机立断,带着那男人和刘妈来到楼上自己住的屋子,写了一张卖身契,让刘妈按手指印,跟她道:“签了卖身契,我带你去夏大都督的府上躲一阵子,然后跟着我们离开辉城府。”
那男人和刘妈听说能去夏大都督府上,都喜出望外。刘妈也不再犹豫,二话不说按了手指印。
康有才将刘妈的卖身契收了起来,道:“这不过是做个担保书的作用。等我们出了辉城府,自然将卖身契还你。——你放心,你是个烫手山芋,我们不会想着扣留你的。”
既然有了物证在手,刘妈这个人证留着,反倒会添麻烦。——因为物证不会说话,人证却有反水的危险。再说他们又不是去法庭打官司,要个有后患的人证做什么?自然是让刘妈逃得越远越好。
康有才收拾了东西,便去楼下结了帐。带着那男人和刘妈一起离开客栈,往夏大都督府上走过去。
为了方便,康有才出门就雇了顶轿子,让刘妈坐在里面。自己和那男人跟在轿子后面,边走边谈。
等到了大都督府附近的时候,康有才已经完全相信了对方,就是缇骑的同僚方全。
方全知道康有才是跟着顾少都督来的,很是欣喜,可惜他现在身份特殊,暂时不能跟康有才进大都督府。去给顾远东请安。
“原来你一直在蜂麻堂做事。”康有才低声感叹。两人远远地落在后面,看见前面的轿子已经到了大都督府门口的空地上。
方全苦笑:“本来是卧底,现在没了主子,我就弄假成真,脱身不得。”言毕,想起一事,低声道:“蜂麻堂所图不小。辉城府里几个暗地的烟馆,都是他们开的。”
康有才点头。他昨晚和顾远东谈了很久,也都认为若是辉城府有黑道在暗地里贩卖烟土,一定跟蜂麻堂脱不了干系。如今方全的话。不过是佐证而已。
“你先回去。我去跟少都督回个话,看他有什么打算。——既然我们遇到了,就不会坐视不管,继续让你在这个泥坑待下去。”康有才安慰方全,目送他远去。
康有才一个人出去,却带了个婆子进来,大都督府的下人虽然侧目,可是康有才拿出了那婆子的卖身契,说是给少都督买的奴婢,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带着她来到了顾家住的客院里面。
顾远东这天一大早起来,就带着齐意欣和蒙顶出去了,在外面逛了一圈,买了些布匹绸缎和首饰回来。
跟着他们一起出去的夏家管事回来之后,照例去夏扶民那里回报。
听见管事的回话,夏扶民点头道:“做得不错。下去领赏去吧。”自己在书房坐了一会儿,暂且将对顾远东的疑心放下,到后面的院子去了。
夏大公子正在吃药,一脸病恹恹的样子,看见夏扶民进来,不过起身行了个礼,就又躺回长榻之上。
夏扶民在大公子的屋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吩咐屋里的奴婢:“好生服侍大少爷。”便转身走了。
夏大公子闭眼躺在长榻上,轻哼一声,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夏扶民又走到夏大奶奶的院子里,却发现屋里没人,叫了婆子过来问:“大奶奶去哪里了?”
那婆子恭恭敬敬地道:“大奶奶去后花园散心去了。”
夏扶民想了想,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房,叫了幕僚过来说话。幕僚们说起李家巷的大火,夏扶民忍不住怒道:“死得活该!——怎么不把那女人也烧死算了?我妹妹兰锦熬了多少年,居然还比不上他李家一个庶女!姓沈的别欺人太甚!”居然一点都不想去调查李家巷大火的事宜。
辉城府的民事,自有辉城官衙去管,夏扶民不想插手的时候,当然借口多多。幕僚们就把话岔开了,说起三日后的寿筵。
康有才这边带着刘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顾远东有空见他。
顾远东静静地听着康有才把今天的始末说了一遍,沉吟道:“对方果然够心狠手辣,居然让这么多人一起陪葬。”
康有才端了茶碗,大大地喝了一口,才道:“我本来以为那李家巷的老李家,真的是东阳城李家的远亲。今天见了刘妈,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不过是东阳城李家拿银子养的一个瘦马窝子而已。”
顾远东看着那些卖身契和几张照片,笑了笑,道:“李家也算是深谋远虑了。只是为何还要留下卖身契和照片?”
康有才笑道:“刘妈便是那里的小头目,她告诉我,李家本来准备这些女人,是为了在别的人家做耳目的,自然需要卖身契和照片来辖制她们。不然她们攀了高枝,随时可以反水,将李家给卖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这样说来,他们事先也没有想过可以攀到沈大总统的填房那样高的位置,不然的话,他们大可以计划得更加周密一些。”顾远东将李云素的照片挑了出来,对着光细看。照片很清楚,虽然那时候李云素打扮得土气,可是样貌是一模一样的。卖身契上,她的大拇指印也清晰可见。
康有才走过来,给顾远东指点那些照片,低声道:“以李家的地位,确实还不够资格。不过他们这一次,对船坞志在必得,所以甘冒奇险,也要放手一搏。”
顾远东嗤笑,将照片和卖身契都扔给康有才,“赶紧去翻拍下来,多多存底。到时候,我要让他们毁之不尽,源源而来!”
康有才笑着将卖身契和照片都收了起来,又道:“今儿我还见了一个人,少都督若是有意,可以拨冗一见。他或许可以帮着少都督调查一下那些烟土的下落。”
“是谁?”顾远东有些诧异,未免太巧了吧?
康有才赶紧解释:“少都督有所不知。江南以前是我们缇骑的重地,我们有很多兄弟分散在这里。只是我们彼此之间,也都不认识,所以现在都断了联系。自从……安郡王殉国,我们这些兄弟,就四分五裂了。”面上一片惨然之色。
顾远东默然了半晌,起身扶着康有才的肩膀,道:“你放心。这批兄弟,我们不会忘记的。只是我对缇骑的事务不熟,暂时帮不了什么忙。你别急,先跟着我,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重建缇骑!”
说得康有才都有些热血沸腾起来,看着顾远东拱手道:“属下遵命!”
顾远东便让康有人传话,让他去跟方全联系,调查那批走私进来的烟土都藏在哪里。
康有才领命而去。
顾远东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里,看见齐意欣一个人坐在那里,拿了剪刀修剪窗台上的盆景。
“二少回来了。”齐意欣赶紧站起身让座。
顾远东坐在窗下的醉翁椅上,笑着问道:“今儿夏大奶奶没有请你过去叙话?”
齐意欣红了脸,歪着头继续拿大剪刀喀嚓那盆盆景,道:“受不了她的阴阳怪气,像是谁都欠她八百吊钱似的。”不想再提夏大奶奶,齐意欣追问起康有才去办的事怎么样了。
顾远东就将刚才的事,又转述了一遍。
齐意欣眉梢微挑,道:“可算是拿到证据了。这一次,我要那位李大小姐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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