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个婊子。”
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婊子无义。”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初学唱戏的学徒,他的师傅多次在醉酒后自嘲,“嘿,娘们儿坏事,尤其是婊子。”
他那个时候懵懵懂懂,但还是记住了师傅的忠告,“走南闯北难免爱上谁,别动真感情。”
虽然暗自警惕,他还是忍不住被她的美丽所打动。
苏梳,应天府西城留人巷的婊子,远近闻名的花魁,她的花名为每一个去过的宾客所乐道,更是很多人梦中的情人。
他双手抄着兜,在若干路人惊奇鄙夷的目光下走进了留人巷。
留人巷,在这个不太太平的年代里唯一可以寻欢作乐的地方,晚上粉色的灯笼从巷南一直挂到巷尾,各种男人在这里流连忘返,所以它叫“留人巷”,道学家们为
此痛心疾首,口斥世风日下,晚上却偷偷摸摸从巷尾进去。
更难得的是留人巷藏污纳垢,也金碧辉煌。不入流的泼皮杂碎、衣冠楚楚的豪族公子都能在这里得到最舒适的放松——这里有最便宜的婊子,也有众人求而不得的
佳女。
苏梳是此界的佼佼者,价格不菲,一宵千金。
他当然不是来此“消费”的,区区唱戏班的角,何德何能与花魁共度良宵?
走过大大小小院门,耳畔回荡着女子放荡的笑声,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香味,他忽然心浮气躁起来。
苏梳住在单独的小二楼里,大楼留给婢女,经引荐他拾步走上二楼,苏梳就在那里等着他。
“好久不见。”
苏梳盈盈一笑,大大方方地见礼。
她无疑是很美丽的女子,绯色的眼线蜿蜒着,在眉尾收起,眸子潋滟,不经意一瞥都让人呼吸停止。
“嗯,”他心脏狂跳,强自镇定,“今天,我们讲《凤求凰》。”
时间过得很快,两人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认真。阳光从窗柩斜斜照进,木质的家具蒙上暖暖的昏黄,氛围舒适惬意着。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他走出小二楼,恰巧听到楼上传出阵阵歌声,苏梳倚着小窗,环抱琵琶,漫步经心看着远处屋檐,一下一下弹奏着。《凤求凰》本是男求女的曲儿,讲求苍劲清越,
经她之口显得缠绵酥软,仿佛雏凤初鸣。
他听了一会,笑着摇了摇头走了。
“进了这扇门,就是一家人了,大家都是苦命人,以后多多关照哈。”
老鸨手持团扇,笑得和和气气。
绿水看了她一眼,沉默无言。
“嗨,你啊,看开点,这世道这么乱,能有个安身的地方就不错咯。”
绿水低着头看着桌角,好像那里藏着东西。
老鸨头疼似得拿扇轻轻拍头,她事儿多着呢,可没工夫在这陪新买来的“女儿”耗着。
“哎,把你卖了的那人来看你了,照规矩这是不被允许的,不过念你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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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乍到,就去后院稍待会吧。”
绿水抬起头,眼里藏着晦朔不明的光,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小声应是,走了出去。在她身后,老鸨微微冷笑。
“真是年轻啊,真以为我是发善心么,见了那人之后你就会死心的。”
“嘁,把自己的女人都给卖了,即便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年轻人啊,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
老鸨想起某个年轻负心的汉子,啐了一口,摇摇头慢慢走向另一扇门。
......
“你来干什么?”
绿水冷视眼前这个男人,他曾经发誓不改初心,却把自己卖到留人巷,仅仅一千铜钱,两匹马的价格。
男人嗫嚅着说不出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刚把这女人卖了今天又来看她。
或许他们曾经相爱,又或许她曾经带给他快乐,他想。
“我...我依旧爱你。”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出现,他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绿水听了面露厌恶,“就这些了么?”,她失望道。
男人的脸好似喝过酒一般,一团酡红。
“等我有了钱就来赎你。”
“赎”字却一下子激怒了绿水,她素面含煞,刻薄的话脱口而出,“赎我?算了吧,这种话你对别的女人说吧,说不定她就信了你的鬼话,然后让你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你真的算是男人么?”
最后一句话让男人无地自容又怒火中烧,他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怒斥,“贱人!你...”
他气得直哆嗦,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不由举起手,掴了绿水一个耳光。
他们不欢而散,男人气哄哄离开留人巷,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绿水在后院待了很久,无悲无喜,好像心里已经空了。
......
“为什么一直愁眉苦脸的?”
绿水回过神来,看了看问话人。
“没什么,心情不大好而已。”她当然不会向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人诉苦,所以随便搪塞了过去。
“是...因为你之前还是清清白白的良人,现在却不得不在留人巷里卖笑?”
“这好像跟你无关吧?”绿水惊讶于对方的坦率,也暗恼她的粗鲁。
“嘻嘻,那可未必,咱们毕竟都在一个地方工作,你要是表现不好把客人都赶跑了,我去喝西北风么?”
绿水沉默不语,如果不是必须在这等老鸨安排,她宁愿去面对刚刚那个负心人。
说话者却毫不知趣,兴致颇高自说自话,“要我说呀,你不把心态放好,可是会吃亏的哟。”
“早点习惯就好了。”
绿水忍无可忍了,“我说,”她看向说话者的眼睛,“在这里卖笑讨生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吧?”
“为什么你跟个没事人一样?”
说话者愣了愣,随即笑着说,“何止是不光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的,水性杨花?不检点?”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决定不了生活的方式,至少不要轻易向这个世道认输呀。”
她笑着说,带着些微韧性和坚强。
“是么...我做不到呢。”
“那就跟我混吧。”
说话者语气平平,好像在说着不值一提的小事。
“当我的婢女怎么样?”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苏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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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啦,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绿水提着新鲜的水果走上楼,苏梳正在铜镜边打扮,她的身边,一名男子正替她画眉,看见绿水回来了,也不转身,和颜悦色道。
“嗯...”
绿水低低应了一声,看了一眼那男子,放下水果,顺手接过梳子替自家主人梳头。
“怎么了?你心情好像很低落呢?”
苏梳对着镜子里身后的人关切问道。
“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有点累。”
“这样啊,这段日子...确实辛苦你了,这样吧,等风头过了,我给你放假!”
绿水没接话,“她总是这样,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我...”她想,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又开始动摇起来,旋即马上被强自压下,“我不想一直待在留人巷。”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吧,念头刚落,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蹬蹬蹬”
脚步声此起彼伏,很快拉近到耳畔。
门一下子被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嘿嘿,苏梳小姐,我们将军待你不薄,你不仅对我家将军的好意置之不理,还意欲偷人,这是瞧不起我们黑旗军么?”
一人负着双手从人群走出,冷笑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若不是你家婢子通风报信,我等险些被你骗了过去!真是好胆!”
那人愈发说愈气,激动地来回走着。
“什...什么...”
苏梳一惊,转身盯着绿水,问道,“这是真的?”
绿水低眉顺眼,沉默不语。
沉默就是最好的佐实了,苏梳怒不可遏,“理由呢?为什么?”
“我自问对你没有什么苛责,甚至有恩于你,当初你不想出外抛头露面,我便接纳你甚至默许你不出去,你就这么回报我?”
“我...”
绿水张口欲言,看着苏梳愤怒的眼神,一句“我不能永远待在留人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苏梳小姐,有什么话还是到了牢里再说吧,提醒一下,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哦,我黑旗军的牢狱之灾可不好受!”
“来人,两人都拿下。”为首那人下令道。
“你举发有功,我会派人把你的户籍取出,然后给你一笔银两的。”
绿水听着那人对自己说,眼看着那两人被拿走,只觉得那人的声音离自己很远。
她一下子疲倦起来,脱离留人巷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现在却没有半分欣喜,明明自己才是出卖者,却仿佛感受到背叛一样心痛,就如多年前她被那个人背叛一样。
她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即使是三岁稚童都知道,应天府有两个府尹,一是朝廷委派,风华正茂学富五车,乃五年前的殿试状元,可惜在此间并无帮衬,做不得数;真正的“府尹”却是世
代镇守应天府的将军世家。将军之称不过是坊间称呼,真正的称呼应该是镇南侯,自太祖时期便统辖南方兵力。当代镇南侯可谓含着金钥匙出生,他打个喷嚏,就有
仆从引咎谢罪,心情不好的时候治下的居民不允许发出一丝一毫的欢笑。
这样一个苛责的人,面对意中人也会手足无措,哪怕对方只是留人巷的一个婊子。
“我是叫你们去请人家,听清楚是请!结果你们把人关大牢里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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