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林山着实没有想到,二十天前自己右肩一处仅仅铜钱大小的箭伤,竟最终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随行的军医试遍了各种药方和疗法,却始终无法阻止其不断地恶化,而它带给霍林山的感觉,也从一开始的些许疼痛,到后来压制不住的发烧,再到最终山塌雪崩,彻底击垮了这个统领着三十万大军、正在边境抵御外族入侵的七尺硬汉。十天前已浑身无力无法再披甲骑马,五天前则只得躺在军帐之中,而今,此时此刻,霍林山正坐在一辆马车里。车外,大雨瓢泼,电闪雷鸣。车内,伤者高热冷汗,大气连喘。边境战事正是要紧的时候,此时首脑主将意料之外的伤情,也让庙堂之上的决策者们,陷入了一种纠结难断的状态中。历经不分昼夜的连番商讨,最终,有一个方案得到了最高决策者的认同和批准:临阵换将是万万不可的,将领的伤病同样不可再拖,那便只能将全国最好的几个大夫全部派送过去,可前线治病疗伤的条件太过简陋,时刻变化的军情又可能随时会干扰伤者的心绪,于是,距离边境战区最近的风石镇,就成了病人和大夫汇合的首选之地。霍林山需在风石镇接受大夫们的诊疗,待到伤情好转,再就近返回战场。京都,战场,风石镇,一场医者与伤者的会师计划,秘密地开始了。
一切,都需在悄无声息之中进行。一行十个大夫,被分成五组,加以乔装伪办,在皇朝精兵的互送下,加紧前行。而霍林山这边,同样伪装成了商贾车队,日夜兼程,不敢怠慢。可身为一个已被伤情击垮的病人,哪怕只是简单站立已实属不易,更别说风雨无阻的舟车劳顿。况且,所谓风雨无阻,很多时候也仅仅只是一种预想和意愿,就像此时此刻,暴雨和雷电虽没有震慑住赶路人,但赶路的马匹们,已然惊恐得六神无主,四蹄乱踏。
好在目及范围内,恰有一座废弃的关帝庙立于路旁,赶路人费力地安抚住马匹,连拉带拽地将整个车队都塞进了庙内。进庙之前,副将苗立江已仔细查视过里面的每个角落,虽然多少有些意外地发现了两个正酒后酣睡的乞丐,但经过试探,两人确实醉酒,并且已然到了任人摆布也浑然不知的程度。其脉象呼吸,也并无习武之迹象。苗立江一人两手,分别搂住两个乞丐的腰间,轻巧地将他们拎起,迈步走到庙内一处角落,再将两人放下。又粗略清理了一下地上的篝火余渣和羊架酒瓶之后,便招呼车队进来了。
待到一团新火在庙内升起,人和马才渐渐从湿冷之中挣脱出来,唯独自始至终坐在车内,没有淋到一滴雨的霍林山,却愈发感到寒冷难耐,军医掏出事先备好的几颗药丸,伴着一碗已在火上加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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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水,让霍林山尽数服下。药丸的温热之力于体内缓缓散开,方使得伤者感受到一股由内而生的丝丝暖意,呼吸不再急促,手脚不再抖动,整个人渐渐平静下来。那种一路上浑浑噩噩的状态似乎有减弱的迹象,始终被伤情遮蔽的视听五感,也在药力的催动下,开始重新接收来自外界的反馈。霍林山观察着庙内的四周,也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大概知晓了自己目前身处的环境。苗立江适时凑到霍林山身前,简要汇报着车队的行程和处境。
正说话间,庙门处忽地传来几声马嘶,引得庙内之人尽数往声源处望去。马嘶声自然是源自马匹,可又绝不是霍林山车队里的那几匹。众人视野里,一匹黑色黝亮的骏马,嘶叫着自庙外的暴雨之中,快步跃入庙门内。那马孤身一匹,浑体湿透,并无行人跟随,只可看到两个大竹篓,稳稳驮在身躯两侧。黑马踩着凌乱的步伐横冲直撞,只怕是被那雷雨惊扰得厉害。一名随行军人快步上前牵住缰绳,熟练地安抚住眼前这个惊慌的黑色大物。可除了这名军人的眼睛,庙内其他的眼睛,又全都回到庙门处。因为大家的想法出奇的一致,那马既然有鞍有绳有竹篓,便必然应该有策马的人。说不定一会儿自那庙门处,便会跑进来一个浑身是水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寻马者。夜行赶路的马匹,因为雷雨的惊吓,甩掉主人自行逃跑,貌似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不太正常的是,庙内众人等了片刻,却依然没有等来寻马的人。更不太正常的是,原本已被安抚得安静下来的黑马,忽地又开始嘶声不断来回踩踏。
众人的目光这才又转移到黑马身上,可接着又觉察出另一个很不正常的环节,原本安抚着马匹的人,并没有及时赶回到黑马身旁。于是众人又开始寻索那人。庙内空间虽不小,那人却很好找,就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可并非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式的一动不动,却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事实上,那人趴在地上这件事情,在众人看来,才是最最不正常的。那人姓程,单名一个谅字,年轻时凭借两把短刀,一手犀利奇巧的刀法,在江南一带颇有些名声。后遭朋友反目陷害身陷绝境,逃亡途中受伤过重昏死于路上,却恰巧被带兵经过的霍林山救起。程谅在军营中养好了伤,没说一个谢字便独自离去,他赶回江南,手刃那个朋友后,又主动回到霍林山身边,他说大恩不言谢,甘愿此生陪着对方南征北战,当一个贴身的守护人。霍林山告诉对方,余生太长,他承受不起,十年吧,你在我身边呆十年,我救你一命,你借我十年。若从那天算起,时至今日,距离两人的十年之约期满,事实上仅剩半月而已。而在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程谅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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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守护在霍林山身边,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警戒之身心,甚至用睁一只眼睡觉这句话都不足以形容程谅,因为他睡觉时,是睁着两只眼的,他选择睡觉的方位和姿势,永远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永远都能随时切换到进攻或防御态势。而似眼前这般毫无防备趴于地上的状态,霍林山没见过,苗立江也没见过。
苗立江半躬身形,单膝贴地,右手的玄铁黑枪已横在自己与霍林山之前。他示意距离程谅最近的一名年轻下属过去试探,年轻人快步挪至程谅身前,将其整个人翻转过来,这才发现对方五官扭曲双眼圆瞪,喉咙处多了一个血窟窿,浑身瘫软毫无动弹的迹象,只怕早已气绝身亡。
死了,死了,程大哥死了,被剑捅了喉咙。年轻人望向苗立江的方向,失了魂一般喃喃说道。庙内众人听闻此言,不禁哗然,既震惊于强如程谅的身手,竟被毙于一招,又被一种朦胧的掺杂着迷惑和恐惧的情绪所笼罩。年轻人说得清清楚楚,程谅死于一剑封喉,虽说这座关帝庙并不算小,庙内空间甚是宽裕,然而几乎每个方位每个角落都已被霍林山的属下所占据,再加上马车马匹,哪还藏得下一个持剑杀人的剑客。这庙内唯一称得上陌生的,不过是那两个醉乞丐,而此时此刻,二人依然正在酣睡,身边也自始至终有人看守和监视。况且剑伤,又不似暗器可远程而发,必需近身方可实现,也就是说,程谅死前,必然与杀手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可众目睽睽之下,除了自己这边的人,唯一与程谅有所接触的,只有那匹黑马。一个四肢着地的畜生,又何以能持剑杀人呢?众人皆握紧自己的兵刃,目光急切地寻索着四周,试图在这庙宇之内,找寻出某个被大家忽略的藏匿地,以及那个能一剑刺死程谅的人。
庙外的雷雨已比方才弱了许多,可庙内黑马的动静,却愈来愈大,仿佛惊扰它的,是雷雨之外的什么东西。因程谅诡异的死亡,众人皆在屏住呼吸寻找人迹,人的静与马的闹,杂糅在庙宇之内,混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氛。附近两名士兵,同时冲到马身旁,一人牵缰另一人用力按住马鞍,双人合力稳住马匹,却忽地听到苗立江大喝一声:那马有蹊跷!闪开!那声音自苗立江的嘴中传入士兵的耳内,本应是一瞬间的事情,士兵及时躲开也本可以在一瞬间完成,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真正发生的,却是那两名士兵,齐刷刷瘫倒在地上。也是在这一瞬间,苗立江已随手抄起一把长弓,利箭在弓弦的弹动下激射而出,自黑马的左耳入,右耳出,正穿透了马头。黑色大物抽搐着倒地,并在地上继续抽搐几下之后,才彻底没了动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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