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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见到怜星

    秀玉谷是如此一座秀美而不为人知的山谷,山高耸而云雾深,树重重而影绰绰,山间没有开辟一条严格意义上的道路,有的只是林叶堆积,唯有越过一条自下而上毫无立足之处的绝壁,才可瞥见其上的水帘洞天、桃花源地,是以哪怕是移花宫的侍女也轻功卓绝。

    李忘尘和邀月来到这里的时候,能听到溪流嘻嘻索索的声音,也能听到猿啼的声响,飞禽走兽的原始气息回荡在所经历的每一寸空间,翠绿色林叶与白粉色的花朵则又将清新的味道妆点进去。

    他们的轻功轻松自如地越过绝壁,可看见在那山林间、深谷内,有亭台楼阁,飞檐画廊,似融入山水的妙笔,人的建筑和天的笔画合而为一,浑若一体,有令人分不出彼此的仙家气质。

    李忘尘忍不住问,“邀月宫主,我对移花宫的来历忽然有些好奇了,你可否说说?”

    眼见如此景致,邀月也似乎感慨。

    当日她囚禁怜星,离开此处,寻李忘尘的晦气时候,气势汹汹,霸道强硬,似乎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般。但谁能想到李忘尘短短数年,手底下的功夫居然进展神速,令到她自投罗网,身陷囹圄,昔日的意气风发,现在看来竟如此可笑和滑稽。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若将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当日的邀月,只怕对方会勃然大怒,发疯发狂,可当她真正经历惨败在李忘尘手下,更被李忘尘一路指教,邀月的心灵反而平静。

    现在再见到这一切,她只是微微叹息。

    “最初的移花宫祖师,本来只是一位不出名的女诗人。她好游山玩水,结交朋友,抒情感慨,发表诗作,立志于成李杜、作苏辛。只是那时节正逢乱世,世由妖邪,她不想学武而需要学武,但她的武学天赋可比她的诗才更高千百倍了。”

    邀月道,“于是到了最后,她往往能凭借一身高超武学折服诸多高手,有了各种朋友,但若她想要讨论诗词歌赋,这些朋友却又一个不懂,令她郁卒烦闷,难得施展抱负。她是走错了路的天才,也是爱错了道的蠢货,人们称呼她为下凡的仙子,来人间不是遭灾历劫,旨在逍遥山水而已。多年以后,江湖实在没什么她应该留恋的东西,她便来到这一处地方,建造了偌大的移花宫。”

    “她自己造的?”

    “是,这一处山谷都是她空手开辟的,因为此前掌握不好力度与设计,好几座山因此坍塌。”邀月说的话,让李忘尘一下觉得面前的山谷不那么美丽了——在这背后,不知道坍塌了多少山峰呢。

    邀月又伸手一指,“还有这些建筑,也都是她四处求学拜访名师,习得的一些木工石工技巧,甚至有些根本就是她偷偷去皇宫里偷来一节梁、换去一根柱,如此所得。你可以想象,一个女人顶着巨大建筑在山间飞奔,是何等画面,祖师确是如此一个妙人。”

    李忘尘的确想象到了那个画面,忍不住露出微笑,那无疑是个武学上的天才,更是一种学会了怎样活着的人才。

    到了山谷之中,便又有了一条碎石小路,两边是姹紫嫣红的花树,将弯弯折折的路径衬托如一条通往仙境的石阶。

    李忘尘深吸一口气,嗅着满满花香,“只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创立出明玉功?”

    “你觉得祖师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种性格?”

    “好像是个挺有趣的人。”

    “她是认真而懵懂的天才。”邀月说,“认真意味着她不知变通,懵懂意味着她难以理解人与人的交往,天才意味着她的微小努力即可伤害到别人——更别提她还是个女人。”

    李忘尘想了想,“也对,要是姑姑武功比我高,人比我天才,我也会受不了的。”

    “……那是谁?”

    “你不认识吗?你们打过架的。”

    “不记得杂鱼。”邀月自顾自往前走去,“祖师到底遭遇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想来是一场情殇。她不是我这般的性子,而是个有些呆的人,到了晚年才自创明玉功,在书上写一些心里话,大抵是什么‘活着好累’云云……到最后冲击大三合圆满失败,她坐了死关,再也出不来了。”

    “有一种淡淡的奇妙感觉,挺像见见这位女祖师的。”

    “放心,你现在不杀了我,迟早我也会送你下去见她的。”邀月冷冰冰道,“到那时候你想要怎么见她都可以。”

    李忘尘嘟囔道,“干嘛这么有攻击性啊。”

    再多走了几步路,更加靠近华丽的建筑群,也终于见到一些移花宫内的门人了。

    她们一见到脸上带有刀疤的邀月,先是一愣,露出惶恐和不敢相信的表情。随即又看到了李忘尘这一个男人,一个个立刻应激反应,邀月给予的冲击暂时被抛之脑后,唯有一种长久以来被教导得近乎本能的脑内教条发挥作用,结果就是无一例外地拔剑冲了过来。

    李忘尘看向邀月。

    他敢打包票,就算是自己见过的女宗师里年纪最小的东方不败,这时候也一定极有情商地收敛自己手下,反正也打不过李忘尘,还能保全一定的气度,何乐而不为呢?

    也就邀月这个疯婆子偏偏不收敛手下,她既不把自己属下的性命看在眼里,也根本不在乎风度这种东西。

    李忘尘叹了口气,挥手将来往移花宫门人的剑全部折断。

    这时候邀月反倒说了一句,“打不赢的,骂他吧。”

    叽叽喳喳的声音来了,“臭男人。”“丑八怪。”“傻大个。”“笨蛋。”

    李忘尘哭笑不得,又是一挥手,将女人们全部点了穴,转过头去看邀月,“你就不怕我杀了她们?”

    “她们骂人厉害吗?”

    “倒是不厉害。”

    “其实还挺可爱吧。”

    “确实也挺可爱的。”

    “你会对她们下杀手吗?”

    “当然也不会。”

    “那不就得了,你不能让她们发泄一下吗?”邀月翻白眼道,她简直是李忘尘见过的女人里最喜欢翻白眼的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们也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厉害,自然也不会相信我已经被你击败——你是要我自己说出我败了这句话吗?我说不出的。”

    她又看向周围露出不可置信面容的少女们,这下才面露惭愧之色,“……我实在很抱歉。”

    转身就走了。

    少女们也不骂人了,也不动手了,她们面面相觑,又是不敢置信,又是面露绝望,还有的甚至都已流下泪来,几乎是人人丧如考妣。

    李忘尘抓了抓脑袋,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错了,邀月不是不在乎手下的性命,只是移花宫的女人与邀月之间存在着某种信徒与神灵的偶像崇拜关系,邀月无法在她们面前说出自己失败之事,那是一种对她们的伤害。

    而他是这伤害的源头,又能做什么呢?李忘尘只能对着诸多女人嬉皮笑脸,“对不起啦。”

    女人们对他怒目而视,李忘尘赶紧逃之夭夭,追上远去的邀月。

    “你原来还会给人道歉啊。”

    “我什么时候道歉了。”

    “是是是你没道歉你没道歉……怜星宫主呢?”

    这话让邀月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她仿佛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那被囚禁的妹妹一般,或者说她一直避免去思考这个名字,直到被李忘尘戳破为止。

    用了好一会儿邀月才似笑非笑地说,“走吧。”

    ……

    囚禁其实是个非常容易让人害怕的说法。

    也不需要如何思索,便可想象到潮湿的地牢,阴暗的角落,肮脏的干草,目无天日,黑暗可怖……如此种种。

    但怜星的囚禁不属于上面的任何一种。

    她到底是天下数得着的女宗师,更是邀月的亲妹妹。她现在的状态可以换一个词,叫做软禁——就是吃好而喝好,有人服侍有人关心,但不能跨出房门,同时有随时被邀月冷嘲热讽、人身攻击的危险。

    邀月带着李忘尘推开房门的时候,怜星正还在全神贯注地绣花呢。

    “哎呀!?”

    显然怜星也被封存了功力,乃至于连邀月和李忘尘的到来都没有发现,直到房门给推开发出声响,她才惊呼一声,手指指尖有点发红。

    那发红是被针刺着了,万幸怜星虽被封存功力,但也实在有着先天肉身,常人拿着大砍刀也伤不着她半根头发,小小一根针只是让她刺痛了一下。

    饶是如此,怜星也痛得眉头紧皱,赶忙将青葱玉指衔在嘴里吸吮,同时回头,以略带埋怨的语气道,“做什么,吓死我……啊,姐姐!?”

    呜呼哀哉,这次是真正被吓死了!她转过头后想。

    李忘尘也到这时候才再次看到曾经帮了自己好大一忙的怜星,几年过去,她该有二十七八了,却还是如过去般清新可人,不仅是脸上的肌肤吹弹可破,连一双眼睛也清澈得如同个懵懵懂懂天真可怜的少女般。

    这不只是一种气质上的描述,甚至也切实符合她现如今的模样:怜星瞪大了双眼,像是见了鬼似的看向李忘尘,又看了看旁边一脸不爽的邀月,简直完全弄不懂现在的情况。她的檀口微张,神情茫然,被刺着的手指呆呆地被轻咬在贝齿之间,可爱得像是一只小仓鼠。

    李忘尘微笑着看向怜星,忽然又想了想,掏出许久未曾亮相的斩铁草。

    血红色的玉魄闪烁发光,兴奋莫名,发出阵阵仅有李忘尘和怜星能感受到的波动。

    它是李忘尘以魔功所造,否则无有神智,却又被怜星的明玉功所提纯,否则便没有现在的形体。严格来说,它是两人共同的造物,它如果是个生命,两人就是它的父母。

    区别在于,李忘尘当日是个没用的亲爹,怜星则是有钱的老妈,即使现在李忘尘攀上枝头变了凤凰,斩铁草还是本能觉得老妈更加亲切。

    “嘿,这倒霉孩子。”李忘尘感受到这点,心中鄙夷不断。

    如此近乎血缘上的联系,令怜星即使再被现实冲击,也一时本能地站起身走前两步,伸出手去,轻轻触摸这乖孩子,斩铁草发出泛红光彩,照耀在怜星掌心,发暖发涨,像是抚摸猫狗般的舒服。

    她上瘾似的抓了两把,终于也不再关注邀月那边。再抬起头时,便只看着面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怜星循着其眉眼看去,李忘尘笑得越发可恶,便越是能看到一些过去的痕迹。

    过了很久,她才笑了笑,“你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