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承载沟通机能的言语没有了成立必要,杀伐与战斗成为了两人之间唯一可能产生的动作。
现在的问题就是——谁能更快?谁可以更快?谁能杀死谁?谁能开启这场战斗?
邀月认为,当然是自己。
但事实上做出这一切的都是李忘尘。
刀光如幻影般掠过,邀月被一分为二,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遭遇袭击。
一个是物质的世界,李忘尘拔刀出手飞掠至邀月脖颈外的一线,毕露锋芒尚未触及已有令人被切割开来的错觉,而动作更快至成为一连串凝固在视野之中的幻影,尔后伴随着的是超越音速形成的磅礴浪潮,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前仆后继轰轰烈烈地炸裂传播,夸张得波及数十里地,让整个黑木崖上空的云海都为止翻腾滚动不休,其威势形成在星球之外的高空也能清晰瞥见的环状波动。
如此夸张,如此恐怖的一击,居然也并非李忘尘的主要攻势。
在这物质上满足于大三合水平的打击之后,李忘尘真正的杀招隐藏于刀上翻滚游离动荡的两种颜色,一种爱与一种恨,来自于魏无牙半生生命精华凝聚的东西,就在此刻发挥着它们的威力。
人是社会动物,是以严格来说,魏无牙的爱恨几乎就是他生命的本真。而且这本真比精、气、神更加核心,即使失去了所有力量,或是衰老至一命呜呼的片刻之前,魏无牙曾留下过的痕迹依然不变,他仍然是那个十二星相之首的无牙君。
可失去了爱与恨呢?
心中空空如也,再无半分曾令其痛苦与骄傲的东西。若将魏无牙必做一块蛋糕,李忘尘就挖去了其中最精华最好吃的奶油部分,现实中活着的魏无牙不再是魏无牙,李忘尘手中的“四禅天”才是真真正正的魏无牙。
他以人为兵,兵器竟比人更接近人的本质。
他手中的魏无牙才是真魏无牙,那外边会哭会笑的那个,竟成了假货!
于是就有了“性真既已离,色相复何有”,于是就也有了“无边色相,圆满光明”,于是就更有了“离诸色相,无分别性”……如此真性,怎能忽视?
——邀月,你怎可以忽视我魏无牙的爱与恨了!
杀。
长刀“四禅天”骤然弥漫色彩,爱色浓郁而恨色浓重,恨色浓厚而爱色浓密,眨眼间如同飞速生长的树木般扩散开来,刀柄的到了刀身,刀身的到了刀柄,然后更进一步连天地也被它们共同地晕染,四周的一切被涂抹上两种抽象的颜色,彼此交织而彼此纠缠,却又彼此界限清晰。
这份情感承载着的力量,汹涌着轰入了邀月的意识层面。
她一个恍惚,还未出手,只见得天地不再是天地,一切如同梦幻泡影般被撕碎,四周的场景变幻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背景犹如油墨色彩的涂抹,色彩抽象得无法形容,只觉得光怪陆离而无边无际。
饶是邀月如何见多识广,武功高深,也从未在任何武学名家或是前辈典籍中见过如此一招。
“什么古怪玩意儿!”
她尖啸一声,白衣飘飘,长袖纷飞。第八重“天人无我、物我两忘”的明玉功爆发开来,而且是李忘尘从未见过的景象,足见得上次会面的时候,邀月并未真正意义上全力出手。
只见到这位绝世美人,居然在这须臾之间,猛地变化。从外而内,从肌肤到骨骼血肉,一寸寸一点点,变得犹如一尊玻璃铸就般的玲珑剔透,任何人可从任何一个角度,清晰看到她的骨骼、脏腑、血管……等等体内的细节,使得她成为了一个可供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珍宝,宛如上天赐下的珍宝般可贵。
可李忘尘深深知道一点,大名鼎鼎的邀月宫主绝非任何人可珍惜的宝贝,反而是毁灭一切的魔神。
她呈现如此非人姿态之后,看了李忘尘一眼,道一声,“静。”
整个人立地不动。
什么叫做“不动”?
不动的意思,就是静止。
但须知“坐地日行八万里”,就是坐在地上什么也不做,也会跟随着脚下的大地一同运动,甚至可一日八万里的夸张程度,是以绝对的静止根本是不存在的。
但反过来说,绝对的运动又是否存在呢?
当静止与运动的概念从最初的明辨导向混淆,又从混淆之中分辨出全新的静止和运动,二者的界限不再分明,而是运动之中就蕴含着静止,静止之中就蕴含着运动。
所以邀月的“不动”,绝非坐以待毙、纯粹凝固。
相反她动作不停,手法花巧,令人眼花缭乱,只是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出招,都惊异无比地以相同速率、相似手法去变幻,左一抓,右一拿,双手齐下,动作快若闪电,却又分明清楚。
这居然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错觉:她每一刻都在动作,却都在每一刻建立起全新的静止不动姿态,令人觉得无法动摇。
甚至,如果感觉更加灵敏,一定可知晓她在与天地之间冥冥中不可思议的力量进行一种呼应。
那种呼应一旦建立,立即不可动摇、不可入侵、不可震撼、不可犹疑,成为天上地下唯一坚韧不拔、屹立不倒的东西。
她到底是与什么呼应?
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能够如此强大?
李忘尘面色一变,感觉到了答案,那与邀月呼应的东西,不是天地,不是日月,不是任何环境,而是人——一个与邀月交战激战狂战斗战着的敌人,李忘尘自己!
——明玉功的真正奥秘,居然是将与敌人的力量呼应。
如此武功,简直闻所未闻,却又几乎与原作暗暗相合——原作之中的明玉功,本就可以在体内形成一种运转不休的漩涡吸力,出手泼洒的内力又会在一个运转间回到体内,一旦大战将启,便只消耗体能而不消耗内力,达到永恒不停、永动不止的境地。
既然可影响到环境中的力量,自然也可以影响到对手体内的力量。
这种影响,就如同操控水者可以操控敌人的体液一般,只是明玉功更加高明玄奇,竟然是操控着敌人的力量。
李忘尘顿时感觉自己全身的真气都在暴动造反,竟然是迫不及待想要配合面前的邀月一般。
这才是明玉功本真之力,外在的招式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
而她虽然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动作,但是动作不过是表象,那种呼应的状态未变,她的一千种动作、一万个招式,都只不过是“同一招”、“同一个动作”、“同一次的静止”的反复重复。
但这样的重复,已可以不变者应万变。
因为一旦建立起这种姿态,不管面对任何对手,邀月都可以做到“你加上我大于你”,就算邀月只有对方千分之一的强大,最终也会达到对方一又千分之一的强大。
当然,世上也根本没有一个人会有邀月的千倍强大。
如此一来,她的强弱已成为了一个不需要质疑的问题,邀月就是无敌,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她的敌人,因为没有任何人可在打败自己的同时还打败一个邀月。
邀月就仿佛成为了一个不管多强,永远也不可触摸的虚幻存在,那幻影与真实的界限,就是她本身的功力所在,她将与任何人拉开一个距离,永远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
“明玉功!原来这就是明玉功的‘明玉无瑕’姿态!以日月之精、天地之华造就的武功,更与嫁衣神功位处于静止与运动的两端。”
李忘尘终于把握到上次交手未能把握的精髓,“嫁衣神功时时刻刻超越此前的自己,每过一刻都可超越上一刻的自我,在战斗中进化,在激烈中蜕变,有昂扬运动的姿态,更结合着神剑诀,成为我‘神剑巨阙’一千次自击自破、自成自立的精要。但明玉功则截然不同,它到达一定程度便根本不变,不变的不是自己武学,而是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旦这个距离确定,所有的变化都成为了一种表象,真正的核心永远静止、永远重复、永远远离人世,居住在遥远天穹,是孤星冷月,不可触摸。”
李忘尘忍不住遥遥想起两门武功相互碰撞的场景,嫁衣神功每一刻都可超越自我,明玉功又会借着嫁衣神功的超越拉开距离,嫁衣神功又会紧接着跟上,明玉功便又借力打力,跟着攀越高峰……嫁衣神功永远在运动着,而明玉功却又永远保持着一个与对方相对静止的姿态。
二者相互比拼,形成一对对立而至美的模型,这模型本身也在诠释着静止与运动的变化真理,它自一开始的两者都无时无刻地在变化,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又从未变化,维持着一种静止。简直可比拟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的飞上天空神话,听起来滑稽无比,但细想真实发生,却又是怎样一种壮观景象。
明玉功的运动便来自于对方的武学水平,对方水平越高,邀月所能激发的力量也就越强,可以说她是时刻变化的一种武学,但自己与对方的差距永远凝固不变,这种静止才是其核心本质。
这门武功,的确是建立在静止与运动的混淆之后,又重新分辨两者,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全新静止姿态。
——因而才能不动。
——因而可以不败。
——因此可以不死。
一个人既然可以不动而不败,不败而不死——那么她岂非已经无敌于天下?
……
“哦,是这样的武学。”
黑木崖上,东方不败面露深思之色,她虽身在远处,却几乎可等于在近身咫尺间看到这一战的一切细节。
别看双方只是一招,却已经手段尽出,邀月拿出了压箱底的功夫,与东方不败取消摩擦力的手段如出一辙,都可在某种领域上扭曲现实规则,同样接近着关七昔日口中所言的“盗天机”一说。
“李兄啊李兄,你取爱恨而为刀,一刀而出两式,虽然精妙绝伦,但要说奇思妙想,却输给了邀月的明玉功一筹。你若仅限于此,莫非真要败给这女人了?”在电光火石之间,东方不败心中暗忖,“那你可令我太失望了,教训你倒是不必,倒是等下可以亲自出手救你。同时我也就当你上次没请我吃过桃子,以后也不给你好脸色使了……不,这还不够,我之后连话也不跟你说了。”
她点了点头,作出决定,“好,若你输了,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直到你做出改变,洗心革面,好好做人,重新打败邀月,成为个我眼中的正经强者,我再跟你……哎呀,我想多了。”
东方不败思维一止,忽然地似看到了什么,目光闪动,长身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兴奋地往下方看过去,“嘿,你还有这一手反败为胜、绝境求生……一定是我耳濡目染的功劳了!”
……
“永远可以与敌人拉开距离,保持不动不败不死的静止高傲姿态么?嘿,这的确可算是某种意义上‘无敌’的武学了。”
“但爱和恨是可以静止的吗?”
“刀是可以停下的吗?”
“澎湃的情感便不能达到你心?”
李忘尘哈哈大笑,“你错了,邀月。明玉功的确天下无敌,但你并非无敌者,你以为我永远碰不到你?其实我一伸手就抓住你啊!”
他一边说,一边果真地出手。
这一出手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探,招式阴狠毒辣,在一般人看来自是精妙奇绝的武学,但在这个级别的对战之中就颇为丢人现眼——赫然是魏无牙的成名绝技“幽冥鬼爪十八抓”!
李忘尘有“万类霜天竞自由”,但凡见过一次,可遍观种种武学,甚至就连明玉功他也已经在破译路上,更不论魏无牙的武学见识都远远在他之下,自然被他看了个底朝天。
这一招出手本身平凡普通,但却配合李忘尘右手的刀法达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效果——李忘尘的刀忽然消失了。
不是真正消失,而是消失在邀月“感觉”之中。
李忘尘将全身真气,以类似于北冥神功藏纳于“北海玄冥窍穴”的技巧,尽数收敛起来。
他变弱变弱变弱,弱弱弱弱弱,比自己最强的时候更弱上五十倍。
明玉功的姿态立刻飞速拉近,现在的邀月仍可与李忘尘保持一定相当距离,但这种保持,是与“幽冥鬼爪十八抓”相对静止,而非与“四禅天”相对静止。
李忘尘又瞬间变化真气。
如此下来,邀月脸色一变,居然真给李忘尘抓住了。
不动不败不死不可触摸的明玉无瑕,就这么被李忘尘找到了破绽所在。
静止也需要目标的,一个事物根本不可能凭空静止,一定是另一种东西在动,所以前者才能够静止下来。在这里就是邀月的明玉无瑕,是需要一种“目标”,目标的真气运转水平越高,她才能保持越高的力量——既然如此,当目标不够强大,邀月自然也无出奇地方。
但这种道理说来简单,实际上却需要先降低自己的真力,而又要在这低水平的刹那不被邀月击溃,在维持不败的景况下又转瞬去爆发真力,借着一个时间差去拉扯邀月的明玉功变化。
而这个时间差,几乎就在千分之一个呼吸间内。
这个法子对于一个武者在自身力量的把握要求,可算是极高极高了。可以说很容易就能想到,但要做到却几乎不可能。
——偏偏李忘尘就能做到。
所以他胜了,邀月败了。
“你这个臭小子……”邀月瞪大眼睛,目光深戾,“放开我!”
“好啊,吃我一刀再说!”李忘尘一把揪住邀月的衣裳,另一只手上的长刀四禅天散发光芒,爱恨情仇无止境地膨胀蔓延,魏无牙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在兴奋地跃动着。
一刀斩下,正正斩在邀月的脸上,划痕深深,血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