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似乎只听到了前半句的不是好人,低着头喃喃道:“恶人吗...我就知道,就知道,这画卷说着是炼心,但一旦没炼出向道之心,自身的喜怒贪噌都是会被放大,乐生终究是没能走出去。”
顾曜看着它,对它的话并未全信,当下还是顺着问道:“乐生很久没来了吗?”
狐狸脸上露出人一样的哀愁神色:“很久很久了,没有人进来时,这画里的一切都是凝固的,我们也只是这样看着,等着,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
顾曜又扫了一眼周围其他的魂魄,大致数了下数量:“你是最后一个被锁在这儿的魂魄吗?”
“是的,乐生应当是没有将这画卷交予其他人。”
“能跟我说说乐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啊,当初与我相遇的时候,还是个普普通通的樵夫。”
这狐狸讲起了它与乐生的故事,它们相识很久,到它被禁锢在这画里时已有了四十年。
乐生本是洛州府的一个樵夫,年轻时上山砍柴,遇到了狼群,在山野里逃命时,意外掉到了狐狸窝,将正在窝里修行的狐狸砸的走火入魔。
他们两也是因此结缘。
藏在隐蔽的狐狸洞内躲过了狼群的追杀,乐生离去时看着当时的狐狸吐血昏厥,为了报答救命的恩情就将它带回了家中,好生照料,还请了郎中给它看伤。
虽然被郎中骂了一顿,也没得到给狐狸治伤的法子,但在乐生的悉心照料之下,狐狸还是逐渐好转。
之后又是一番因缘巧合,狐狸化作了人形,成了乐生的师父,从师徒和睦慢慢向师徒合床发展。
彼时的乐生,资质一般,修行的功法还是狐狸的功法,因此虽说有了些许的修为,但比凡人也强不到哪儿去。
最终还是狐狸找上了纯元道,从那处求来了一份功法和些许粗浅的法术,再加上狐狸过去在山野之间采集下的些许灵药,勉勉强强让乐生走出了仙路。
“又是纯元道?你和纯元道有什么瓜葛?”顾曜听着又有纯元道的事,好奇问道。
狐狸道:“我家先祖曾有幸被纯元道的一位仙子收为妖宠,之后虽然我回归了野外,但勉强还有几分人情。”
说着又叹了口气:“也是因为我这分人情,才让乐生搭上了那人的门路,最后导致了今天这局面。”
“那人?什么人?”
狐狸回忆道:“我说的那人,也是个野茅道士,道号记不清了,精研神机之道,因此勉强被一位纯元道仙子看中,鲤鱼跃龙门,脱离了野茅,成了大周内排的上前十的神机大师,他后来在洛阳城内开立道观,与皇室也能说上话。”
“那人很是擅长官场之道,做事做人都是长袖善舞,求的是左右逢源,因此即便那时乐生各方各面都是很一般,那人还是对乐生很敬重,常常来往,还会赠送灵丹仙草,神机法宝。”
“乐生也是学习他的做事,修为慢慢起来后,在洛阳城外占山立观,与那人的关系也是愈发亲密。”
“之后,便是乐生从他那得到了这画卷,结果陷入其中,性格也是逐渐偏激,越发怪异暴戾,最后...唉。”
狐狸又是长叹了口气。
顾曜听着它的话,回身看了看其他被锁住的魂魄。
男女都有,依附在各个家具之上,神情僵硬,神智似乎已然消弭。
“纯元道...”
顾曜念着纯元道的名字,这个道观,其实顾曜对于她们的印象算不上差,甚至可以说的上较为好感,虽说是出于鱼秋忆的原因。
毕竟鱼秋忆曾以纯元道为他在靖夜司内作保,为他争取伏羲塔的名额。
再考虑道柳玄风等人对于鱼秋忆的态度也很好,纯元道应该不是什么邪道。
可这画卷的手段,确实不是正道。
至少一个正道的炼心法宝,不会干出炼心失败,反而拘束炼心人的道侣这种破事。
另外,这狐狸说,乐生在得到画卷之后,性格愈发偏激,怪异暴戾,这更不符合正道法宝的特点。
“这画卷,怎么看只是个妓院,就算里面的皮套人花样再多,还能有个狐狸会玩,尤其是这狐狸还和纯元道搭上关系的,技巧必然更多。”
顾曜的视线重新停在了狐狸身上。
而且道家可不是佛门,古有御女三千白日飞升之说,如今阴阳和合之道也是正道。
怎么想,这画卷都有问题。
“纯元道的醉香道主你听说过?”
狐狸歪歪头:“听过,没说过。”
“什么意思?”
“这位道主被纯元道除名了,我也只是听那人与乐生喝酒时说过,大抵和曾经的叛乱有关。”
顾曜懂了,这位醉香道主,大概率便是参加了圣人盗,最后被纯元道除了名。
“乐生有得到过一份太阴传承,你可知道?”
“太阴...”
狐狸耳朵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长,我求您一件事,你若答应我,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若是不应,那即便我魂飞魄散,也不会再吐露半个字。”
顾曜盯着它,狐狸黑溜溜的眼睛也凝视过来。
一人一狐对视片刻后,顾曜道:“你先说。”
“我求您给乐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不是什么坏蛋,我们在一起的四十年里从没做过恶事...”
顾曜打断它的话:“我只能答应你我不会杀他,他究竟有没有做过恶事,该受到什么样的处罚,是生是死,当由靖夜司来决定,我只是个野茅。”
狐狸愣了下,又低下了头:“是啊,你说的是,是我魔怔了。”
“在洛州府的罗罗山,有一个墓穴,墓穴的主人自号太阴,若是乐生得到了什么太阴传承,应当和那处有什么关系吧,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顾曜点点头:“我会将这画卷交给靖夜司,希望他们能救你。”
话毕,心意一动,顾曜便是退出了这画卷。
火烛已是无声息间熄灭了。
“倒是没想到,这乐生居然也和纯元道搭上了关系。”
将画卷背在背后,顾曜向着楼下走去。
“说起来,狐狸刚刚说的那个神机大师,会不会和五炁河的黑龙神机有关系?”
“不过倒也不一定,洛阳作为东都,神机大师应当不少。”
轻步来到门前,顾曜没急着推门,而是侧耳倾听了许久,才拉开一条缝。
又从缝内看了一会,确定无人,他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道观里应该还有不少秘密,是今夜趁热,还是等明儿再来?”
他才刚刚关上门,一道身影便是从头顶飘了下来:“居然是你这小道士,夜闯我这道观,又是为了什么?”
顾曜有些惊讶,乐生居然一直藏在这屋檐之上,等到他出来也没有出手攻击,倒也能算上堂堂正正了。
与鸿羽、宝田两人比起来,不像是一路的人,虽然态度有些桀骜,白纸符也有些神奇,反而更有些正规小道观的影子。
乐生站在院中,沐浴这月光,倒是显得超凡脱俗,加上他本就称得上不错的皮囊,倒也不奇怪能迷倒那狐狸。
不过他这么有礼的样子,顾曜也不好动粗,当下行了个礼:“乐生道友,又见面,我刚刚见过你的两个合作伙伴,这才赶来此处,结果意外发现这阁楼很是新奇,特来看看。”
乐生冷笑一声:“合作伙伴这说法倒是新奇,当梁上君子的理由倒也脱俗,贫道这道观,夜间来袭的茅山同道也不少,被贫道逮住的,也就你这小道士还这般平静。”
这是在夸我处事不惊啊...
顾曜露出礼貌的笑容:“道友,实不相瞒,我师父在人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我意外得知,你们三人手中有份功法可能对他有用,这才来拜访。”
“太阴炼尸法与太阴炼神法我已经得到了,但我师父应当是用不到的,请问能否借你的太阴练炁法一观?”
这话说的堂皇大气,让乐生都是面露惊色,脱口而出:“贫道修炼至今七十年,似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也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你想要的太阴练炁法也并非不可,拿法门来换就行。”
顾曜叹了口气:“道友,我身上你想要的法门,你拿不稳啊。”
想要的,用下面的头想,也能猜出来,无非是天心雷,若是再有点眼光,那就是金光咒。
可这两法门,当真给不得,这乐生一副想要名扬天下的样子,给了万一被人认出来,十个脑袋都不够死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放下画卷,贫道让你离去,不然,休怪下手无情。”
乐生右臂一晃,宽大的袖子晃了几圈缠在手上,作出了请的意思。
顾曜抬起手:“请道友赐教吧,对了,请问与你交好的神机大师是何人?”
“你怎么知晓我与一深道友交好?”
乐生脱口而出,随即面上浮出一抹喜色:“你见到瓶儿了?她在哪?”
神机大师的道号是一深吗?
顾曜刚想说它的魂魄被禁锢在画里,陡然一愣,想起了个问题。
画拘走的是魂魄,那肉身还在现实里,这在乐生眼中,不应该是死去了吗?怎么会问的是它在哪?
顾曜打了个机灵,急忙问道:“乐生道友,你问的那瓶儿,可是个狐狸?”
“对,是狐狸,瓶儿在哪,你若是能让我再见到瓶儿,太阴练炁法我愿赠送与你。”
“你问的,是它的魂魄,还是它的肉身?”
听到顾曜这话,乐生手一下握紧:“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魂魄和肉身?难不成是说瓶儿已经死了,魂魄还被人抽走了?”
肉身不见了...
顾曜倒吸口凉气,他从背后取下画卷:“道友,你没有见到你道侣的肉身?”
“它的魂魄,就在这画里啊。”
乐生瞪大了眼,身形如风,在黑暗中留下一串幻影,伸手抓向画卷,要抢这画卷,被顾曜挡住:“道友莫急,这画卷有大问题。”
乐生不听,手臂化为冰玉,顾曜不得不施展金光咒,一记火行雷打出,将他炸飞后出声道:“道友莫急,你没有我的神通法术,见不到它。”
“你以往进去过那么多次,可有一次能看见它?”
乐生刚欲再来,听到顾曜这话,一下僵硬住了。
片刻后他苦笑一声,收手道:“道友说的是,我失态了。”
“这边请。”
随即他摆手示意道。
顾曜跟着他,来到另一个院子内。
“此处是我的居室,有些简陋,道友莫怪。”
请顾曜坐下后,乐生端来茶水,迫不及待:“道友你先前说,瓶儿的魂魄在画里?”
顾曜大致将情况说了一下。
乐生的面色如同打翻的颜料板般,各种色彩变化不停。
最后叹了口气:“原来我当年在画里快活时,瓶儿居然就在旁边看着,我...我还有什么颜面再去面对它。”
顾曜忍不住吐槽道:“你老婆被拘了魂囚禁在里面,你第一反应居然是自己干活时被看了。”
“失礼失礼了。”乐生回过神来,有些惭愧。
随即他问道:“那道友,你那可以看到瓶儿魂魄的法术可否相传,贫道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顾曜叹气:“道友,这个术法就算我想教,可能也传不出去,天下可能只有我一人能学会,我学会的方式还格外特殊。”
“这样吗?”
乐生面露失望,端起茶杯:“道友请用茶。”
顾曜端起茶杯,刚要喝,鼻子一嗅,面色一凝。
鼠尾草的味道。
这乐生看着像个好人...唉...
不动声色的放下了茶杯:“道友,你想当个好人吗?”
乐生放下茶杯,迷茫:“这是什么话?贫道自然是正人君子。”
“那你为何要在茶水里放鼠尾草呢”
鼠尾草三字一出,乐生神色一变:“鼠尾草?怎么可能?哪来的鼠尾草?”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看看,递给了顾曜,同时接过顾曜的杯子嗅闻,在顾曜惊讶的眼神中一口喝下。
“哪有什么鼠尾草?”
顾曜:“...”
他看了看乐生的杯子,闻了闻这味道:“道友,看起来,你已经...这茶是什么人做的?”
“我的弟子。”
想起被自己扔在路上的三人:“弟子?你有几个弟子?”
“三个记名,一个入室,这茶水便是我的入室弟子所烹制。”
说着,他高声喊道:“修诚,修诚,过来!”
随着他的呼喊,一个穿衣整整齐齐的小道士从门外跑了进来。
这道士的面容格外有趣,半边雪白,半边漆黑,白色的这边,看着是个老人,漆黑的这边,又是无比的年轻。
当真是好生怪异。
这小道士进来,一下跪在乐生面前:“师父,呼喊徒儿有何吩咐?”
“这茶水内有鼠尾草?”
顾曜注意到这小道士身子一颤,随即哭喊道:“师父冤枉啊,徒儿怎敢做这事?更何况师父修为高深,鼠尾草又能对师父起什么作用?”
这小道士的声音,也好像是两个人的声音,一老一少,夹杂混合,扰人魂魄,顾曜脑海阴神又是一震。
“这倒也是。”乐生的神情倦怠了些许。
小道士继续哭嚎道:“师父,定然是这人图谋不轨,想要夺取您的仙法,您快快...”
随着他的话语,乐生的眼神逐渐迷茫。
顾曜颇有兴趣的看着。
这小道士使用的法术,应当是个催眠诱导类的,不过既然还需要鼠尾草协助,那应该不如之前那个女弟子的神识之术。
眼看乐生好像真的要被他催动,顾曜站起身,出现在乐生身后,手放在了他的脖颈处。
小道士看着顾曜这动作,语气变得激动了许多:“你要做什么?师父,他要杀你,要拧断你的...”
话还没说完,只见乐生突然张嘴,一口黄汤绿水从嘴里吐了出来,喷在他脸上。
随即还有这大股大股的胃液和血水,都是滚滚吐出。
这小道士被喷个正着,话都没说出去,只是愣愣看着乐生痛苦无比的向他喷水。
水行三千文,虽然还没会多少,但只是让不会反抗的乐生喷水,还是挺简单的。
感觉到了乐生已经喷的差不多了,顾曜收回手:“道友,清醒了吗?”
乐生毕竟也是练炁化神的道士,虽然吐出了一地水,还是迅速的回过了神,看着那小道士要跑,抬手一道白光飞出,将他冻成了冰雕。
“让道友见笑了,还请稍等片刻。”
他捂着胸口,走向后面。
估摸是补水去了...顾曜换了个离一地汁水远些的地方坐着。
果不其然,过来了一会,面色恢复了许多的乐生回来了。
向顾曜行了个礼,抓来那小道士,一巴掌抽晕在地,三张白纸符一拍,指引一结,竟然是将他的魂魄扯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
“九浅道观外门弟子,信厚。”
乐生手咔嚓一下,将椅子的把柄捏碎了。
“道友?”顾曜好奇问道。
“呵呵呵,居然是他,是他在算计我。”乐生咬牙切齿,向着顾曜解释道:“与我交好的神机大师,一深的道观就是九浅道观。”
“那看起来,这画卷也是他故意给你的,可是他为什么要算计你?”
乐生能深呼吸,平静神态后道:“这我也想不通,且让我问个明白。”
他一番询问后,得到的结果有些失望。
这小道士虽说是九浅道观的外门,但其实也是带艺拜师,只是找了个靠山,更像是客卿门生之类。
对于诸多隐秘一问三不知,奉命来到这儿,也只是想要潜移默化的操控影响他,顺带监视。
乐生问明白后一掌拍散他的魂魄:“真是好个大恶人,居然如此算计我,枉费我以为他与我是真心相交。”
“那你道侣的事,会不会也是他在算计?毕竟这画卷也是他给你的。”
乐生阴着脸:“很有可能。”
“可惜你刚刚暴怒之下打散了他的魂魄,不然将他交给靖夜司...”
“没用的,一深是纯元道的女婿,还是大周赫赫有名的神机大师,仅凭他,根本不可能对一深造成影响。”
乐生说着对顾曜行礼道谢:“多谢道友了,若不是道友,怕是我早晚要被他弄成傀儡。”
“如今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来,我做了许多糊涂事,都是被此獠诱导,当真是...可恨!”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了顾曜:“道友,此乃是你要的太阴练炁法,另外一部分,乃是九幽玄冥符箓,也就是白纸符箓,都是太阴传承中的一部分,感谢道友此番救命之恩。”
顾曜也不推辞,接过道:“多谢道友。”
“这画卷能否暂时交还于我?贫道想要明日去寻找个友人,请他出手助我夫妻二人。”
顾曜有些犹豫,但还是将画卷还给了他:“道友,若是可以,还是应当与靖夜司...”
乐生接过,苦笑道:“道友,你不知道纯元道在长安与洛阳的影响力,某些意义上,它们在此比天师府还有面子。”
两人又是交流几句,顾曜便是告辞了。
乐生背着画,在顾曜带领下找到了那三个徒弟,一边给三人疗伤,一边道:“道友,我趁夜离开,今夜恩情,若是将来再会,必会报答。”
说完,便是带着三个徒弟,身影匆匆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顾曜看着他离去的样子:“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罢了,先回去找老头吧,看看这三篇太阴法对他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