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年间,村里有一家姓方,夫妇五十多岁,膝下一儿。此儿才十几岁,却是胸怀大志——这一点当时谁也没有看出来。他最瞧不起村里这些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种田的人。他整天游手好闲,在村里要么偷人家菜园里的瓜吃,打落人家院里的山枣,要么就在村巷里追逐野狗。其父那时守着十来亩膏腴之地,雇下一长工,生活虽说比村里人略强,但看见儿子却也发愁不已。
“你将来能干些啥呀?”他经常对儿子说。
此儿的手从未拿过镰刀、捏过锄头柄。据人讲,小的时候也曾爱读书,识字快,私塾的先生曾称他能过目不忘,将来一定能中状元。可十岁那年,自从读了《三国》、《水浒》后,他突然丢下了书本,对先生说:“我不再读书了。”私塾先生拿着戒尺要打他手心。他吼着说:“你别装模作样的,快把那东西放下,我才不怕你呢!现在天下大乱,读书不如杀人,我要学曹操。”“孽障!曹操是奸雄,你怎么能学他!”“你懂个屁,曹操是恶人,乱世恶人才能得势。”
十岁孩子说的话,唬得先生背过了气,第二天就卷起被盖走了。临走他对其父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能做大事,可不要对人说我教过他。”——据《村史》考,此先生号称“真如”,云游天下,物色人物,是个得道仙师,是如黄石公一流的人物。其父后来又请了两个先生,不到半年就都被轰走了。“这个孩子,有一双毒毒的眼睛,能把什么都看透了!叫人瞧着就害怕。”他们说。
从此他一个人在村里闲逛,其父也管不了∶捆也捆过了,打也打过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东躲西藏,一会儿去捅人家猪厩里的蜘蛛网、屋檐下的马蜂窝,一会去抓巷子里的猫狗;他会从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蹿了出来,吓人家一跳。再大一点,他钻狗洞,掏燕窝,腰里时刻挂着把明晃晃的刺刀,穿着红的或绿的缎子,就像太平军时的长毛。说也奇怪,连那些看家狗看见他都不敢叫。“你到底是人还鬼!”老父经常在门口叫着骂。村里人都说老方家养了一个疯子。他听见,只是翻了翻那对小白眼,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家里叫根茂的长工是一个一天难得说两句话的老实人,四十多岁的单身汉,除了尽力干好东家的农活,与人无争,但看见他就像看见恶魔——用村子的话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全身发抖。他经常偷偷地跟在根茂的身后。赶牛群到山上后,根茂常感到无比的孤独,想女人想得发疯时,就开始逗弄那匹年轻的母牛。这时,他会哈哈地笑着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根茂叔,你在干什么呢!”老长工一时羞得无地自容,脸色发白。
一直闲逛到十六岁,他的身材已长得很高大,方方的脑袋,横眉小眼,人称方头鬼。但他的脚步一直没有跨越村子西边的那座大山。那座山的外头是什么?他不知道。绿河正是绕着这座山的山脚流淌。他有时在河里用铁叉叉鱼——打鱼那时在村里是被视为不务正业的,总抬头迷惑地看着这座山。
他想∶坑、瞒、拐、骗、偷,所有的软功夫,都已经学会了,就是没有学会舞枪弄棍这些硬功夫,村子里没有这方面的能人为师,须到山外去;欺负小孩,作弄老人,偷看女人洗澡……所有这些恶事——除了杀人放火,他都得心应手地做过了。他时常感叹∶在这么一个山村里,便是作恶也无多大作为啊。要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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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放火,看来也只有到山外去了。
方头鬼在村里没有一个朋友,岁数和他一样大的,他一个也瞧不上。各家的父母也不准孩子和他一起玩,“那是老方家的败家子——老方家的祖上风水准是漏底了啦!你们可不要去学他!”人们说。他想,你们都不要瞧不起我,到时候我做一番大事业给你们看看,让你们都跪倒在我的脚前。想是这样想,可他也很苦恼,因为憋屈在这个村里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那一年,方头鬼开始交好运,结交了两个人,一个叫蛇手,是村里专门上山捉毒蛇的。他捉了蛇以后,就用筐背着,爬上那排山岭到山外去卖钱,每年出山两三次。此人孤身一人,四十余岁,那双手就像一对鹰爪,青筋在手背上条条暴露,手指关节就像竹节一样,一脸黑气,整日以食蛇肉为生。他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一间茅屋里。这是方头鬼在村里唯一敬畏的人,从来不敢靠近他。近来,方头鬼对他由敬畏变成了崇拜。他想,这么一个整天与蛇打交道的人一定是一个很毒的人罢。方头鬼开始围着那间破草屋转圈,想走近认识他。有一天傍晚,方头鬼又来到了草屋后头窥视蛇手在屋里干什么。突然,听到蛇手在屋里喊∶
“方鬼头,不要到草丛里转来转去,那里面有好几百条蛇呢,它们围着这间房子,时时刻刻都想吃了我——只是现在还不敢近我的身。你赶快离了那里吧。”
方头鬼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几百条蛇。
“我不怕。你吓我呢!”方头鬼喊。
“你快离了那里——我不骗你。”蛇手喊,听上去那声音有些急切,“它们都是我的冤家,它们有的老婆被我捉了,有的丈夫被我捉了,有的媳妇、子女被我捉了。它们纠集在一起要替它们的亲人报仇呢。我天天晚上听到它们交谈的声音,有眼镜王蛇、五步蛇、银环蛇、铁铬头蛇、蝮蛇……什么蛇都有,它们还怕我,不敢近我的身。只是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机会罢了……方鬼头,你不要命就待在那里吧。”
方头鬼这回真的害怕了,急忙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有一天,已是深秋了,河水已有些凉了,方头鬼正在河里叉鱼,看见蛇手背着竹筐沿河岸走了来。方头鬼这时急忙显露绝技∶每一叉下去就叉上一条急速甩尾巴的鲫鱼。方头鬼的绝技终于吸引了蛇手。蛇手停下了脚站在岸边看。他看见方头鬼没有失手一次,看着看着,他愤怒了。
“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叉一条蛇试试!”蛇手说。
“捉蛇我不行,可是叉鱼你不如我。”方头鬼停了手。
蛇手接过方头鬼手中的叉,试了几回都落空了。
“你这么激我,到底想干什么?想拜我为师?”蛇手问。那浮着一脸黑气得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不想拜你为师——因为你还不配。我只想让你带我出山去。”
“为什么不配?”
“因为你还不够毒。我要是你,就决不告诉那房子周围有蛇的事,要是被蛇咬死了活该!你身上这副德兴,到头来还会要了你的命。你要是在我的手下,最多是一匹鹰犬而已。所以,我不会拜你为师,免得将来我们的关系不好处。”
蛇手听见,反而高兴地笑了。
“看来你比我还要毒啊。”蛇手带方头鬼到他那间茅屋里。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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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着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气。地下虽是泥地,却一尘不染,就像千万条蛇爬过一样。抬起头,屋顶的茅草里果然有几条蛇在爬。
“你看我这间屋子,一个蜘蛛网都没有,一只苍蝇、蚊子都没有……真是干净得要死!”蛇手说。
“你也不用把我带到这里来吓唬我。不就是几条臭蛇么?我要学的是杀人放火,你这几手不配做我的老师。我要你带我出山去。”
“我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胆大的人。”蛇手果然大为佩服。“小小的年纪就这么胆大,了不起……”
“你最多是一头鹰——看看你的那双爪,我说得不错的话,你是老鹰托生的,将来大有用途,可做不了首领。”方头鬼围着蛇手仔细打量,口里一面说,俨然像一个预知未来的人。
方头鬼结交的另外一个人叫帮财,他是从山外来的挑担货郎,每年要到村里来转悠两三回。他挑着货担,手里摇着货郎鼓,在村巷里晃晃悠悠地走。挑的两个皮箩上放着两个小扁木箱,箱面镶嵌透明的玻璃,里面摆着针头线脑和带柄的糯米糖。他三十来岁,戴一顶黄草帽,穿着一身蓝布褂,脚踏一双青布鞋。他逢人就笑,一脸和气,有时和气得不像是一个商人。
“那种花扣子多少钱?多少?一文钱十粒?再饶一个怎样?一文十一粒!”
“好吧。 一文钱十一粒,卖给你了。”
“再饶我一粒吧?”
“好,再饶你一粒。”
就这样,直到小媳妇们不好意思再开口,拿着东西高兴地走了。
母亲带着孩子来买糖,他从来不和人讨价还价,愿意拿几块就几块。“拿去吃吧,甜的呢!”他说。
“快谢谢好先生。”母亲们不好意思了,多拿的几块糖像是偷来似的,牵着孩子的手赶快走。走出几步,发现没有人看见,才在脸上露出了微笑。她们占便宜也不想让人看见。
人人都知道这货郎是个挺和气好讲话的人,所以,村里的老人、妇女、孩子年年都盼着货郎来。
可是,这货郎每来一次,村里都要丢了人,不是丢了小媳妇,就是丢了孩子。可谁也没有想到与这货郎有关,都以为是走失了、私奔了或是被狼叼去了。只有方头鬼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这货郎有些异样,于是偷偷地跟定他。他发现,货郎在村里人都下地干活时,就不声响地在村弄里走,当看见谁家的门开着,家里就一个小媳妇坐在前堂纳鞋底时,就走进去讨一口水喝。小媳妇看见是货郎并不害怕,很热情地端碗水给他,他就坐在门槛上一边喝水一边假装好奇地打量小媳妇手中的活计。“大姐,你的手真巧,这针脚有多密啊……我这里有上等的鞋面,绣花的。”他说。小媳妇听见夸奖总是很高兴,听见有鞋面,就更高兴。货郎把小媳妇引到货担前,把皮箩上面的小扁箱抬起,里面除了有绣花鞋面还有一堆白花花的大洋,小媳妇顿时眼花了∶家里一年到头的收入也只不过几块大洋,哪里见这么多大洋!趁着小媳妇发呆的时间,货郎抓起一把往小媳妇怀里塞,一面就把小媳妇往屋里推,掩上屋门,就地把小媳妇奸了。有的小媳妇被他奸了后,得了银元也就不声张——反正也没人看见,有的后来就跟货郎走了。如果拐不到小媳妇,他就打小孩的主意,他用几块糖就把孤身一人在门口玩的小孩骗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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