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
黑水河神的话,在姜原的心间回荡,让他登时没了闲坐的心思,喝了几杯茶后,便起身告辞。
“招待不周,实为抱歉。还望仙长求得真功后,再临寒舍,届时让小神弥补今日的失礼。”
黑水河神从水府一路送到岸上,分别时,殷切的挽着姜原的手臂,言语真挚。
姜原拗不过,只得笑着答应下来,“在下得道之后,必定先来感谢河神今日的指点。”
“哈哈哈,不过是两句妄言,算什么指点。”
黑水河神愈发喜欢这个态度谦和的仙人,又拉着姜原说了些话,方才不舍的回返水府。
“啊呃”
五千开心的叫了一声,踏起云气掠向西岸的热闹城邦,寻了个最大的城,在隐秘的郊外田野落下,气昂昂的往城中去。
“好一头雄壮的异兽,莫非是仙人?”
“快,快去通知城主有仙人降临!”
“仙人,仙人,我有家财万贯,珍宝如山,愿以千金求一长生仙丹。”
“仙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那重病老母吧!”
姜原正为黑水河神所言的“问心”失神,忽然间陷入了汹涌喧嚣,一抬头,四面八方,重重人群,还有更多人蜂拥而来。
瞥了眼前方的城门,“车迟城”三个大字引入眼帘。
侧身倾听,从汹涌人群传来的只言片语得知,此地还未有国,只有三十六座城,车迟城的人口、财富位列前茅,是三十六城的盟主之一。
“城主驾到,还不退避!”
一列威武队伍,敲锣打鼓的从城中疾驰而来,几个骑士挥动马鞭分开人群。
姜原看了眼队伍中的一个尊贵身影,低头拍拍坐骑,笑骂道:“你弄出这么大阵仗,还玩什么,随我直接出海吧。”
满脸懊恼的五千,抬起蹄子踏出一阵气浪震开人群,愤愤的踏云而起。
“腾云驾雾,神人啊!”下方人群瞬间狂热。
“仙人莫走!”威武队伍中的高贵身影,慌忙大叫,“车迟城愿奉仙人为国师......”
云气一晃,径转大洋,在一海边悬崖落下。
“别哭丧着脸了,且去附近玩耍吧,五天后再来此地寻我。别惹事。”
姜原翻下坐骑,敲了下那耷拉的大脑袋。
五千欣喜的蹭了蹭姜原,一纵身,跃下悬崖撒欢去了。
姜原笑了笑,转过身,头顶太阳,面朝大海,盘腿而坐,望着海岸上的潮起潮落,听着山崖下的巨浪震响,目露沉思。
方寸山到底存不存在?
“灵台方寸,斜月三星”便是心,“菩提”亦即觉悟。
孙悟空是石卵仙胎孕育的天生圣人,出身时能目射金光,直冲灵霄宝殿,服了水食后,方才金光隐去,被惊动的玉皇大帝,称其是天地精华所生,足以说明其体内本就蕴藏着巨大潜能。
会不会,“菩提祖师”便是孙悟空的自心?
所谓得道,其实是顿悟,唤醒了自身潜能?
孙悟空是先在花果山福地避世逍遥几百年,后一朝道心开发,渡至南瞻部洲,历经十多年的人世纷杂红尘后,再渡大洋脱离红尘。
这一番出世,入世,再出世,倒也足够“心猿”寻得本心,悟彻菩提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之内,只会有独属于孙悟空的“菩提祖师”!
而姜原要找的,既非是那个方寸山,也非是那位祖师。
可似乎也有些不对。
因为四健将曾告诉姜原,孙悟空求道归来时,亲口与众猴说过自己是,幸遇一老祖,传了与天同寿真功果,不死长生大法门。
“唉——”
姜原望着浩瀚大海,一声长叹,此刻他的心,就如海面下的涡流,看似平静,实则汹涌。
“干脆去投万寿山?那镇元子是地仙之祖,与三清平列,又能听讲‘混元道果’,不失为一个绝佳师门。”
“佛门?倒也可以,金仙佛果与天仙道果皆为长生大道。不过我对佛法一窍不通,又已修得鬼仙道果,嗯,忝为候补选项吧。”
“可惜三清道祖高居三十三天之上,不开法门,不然直投道尊座下,沐浴大道真谛,怕是能省却无数苦功。”
姜原抬头仰望苍穹,目光悠悠,“不知那‘混元道果’,又是何等大道?”
“想远了。至少也要修得地仙,或许才有资格前往元始天尊座前,听一听‘混元道果’,先顾眼前吧。”
姜原收回目光,低头瞅着面前的岩石纹路,心念转动。
“唉,来此世界,不见菩提,实在遗憾。”
“问心......”
“孙悟空当年的所求之心,乃是要超脱自在,跳脱轮回,所以得了长生之妙道,七十二变、筋斗云等大神通。”
“我呢?”
“天仙大道,自然是我所求,再者,便是那灵、肉不一的隐患。”
日落月升,乌飞兔走,五日过去。
等五千咧着嘴,意犹未尽的踏云而返,就见到姜原的身子与他离去时,没有半分变化。
五千笑容一敛,落到悬崖上伏下脑袋,凑到姜原面前连拱带蹭,发出一声声低鸣,表示担忧。
姜原吐了口浊气,抬手揉了揉挤到他怀中的大脑袋,轻笑道:“我没事,你玩的可开心?”
五千顿时呲牙咧嘴,挤眉弄眼。
听懂了坐骑的意思,姜原不由吃惊,原来这灰驴说,那日在车迟城的遭遇,给了他灵感,干脆跑去一个城里当了五天大仙,享受了一把万民供奉。
最后,这灰驴还冲姜原邀功,说自己对姜原多么多么忠心,到了约定时日,毅然舍弃享乐返回。
“好,算你忠心。”姜原哭笑不得的夸奖。
五千骄傲的叫了一声,随即眨巴着眼望向姜原,以眼神询问姜原几日的收获,以及下一步的打算。
姜原蓦然一叹,缓缓从法衣里取出一根猴毛,“且再试一次,若是依然无缘,便转寻他路。”
当初,老猴为姜原向孙悟空求了三根毫毛,一根是传法,一根是捏碎后遁去百里,一根能显化大圣虚影。
第一根,离开花果山便用了,第二根在落叶岭争夺九穗禾时,从乌金妖王手下逃脱而用,最后一根,姜原始终未用,一直留在身上。
在五千的好奇目光中,姜原捏碎了最后的猴毛。
破碎的猴毛散入风中,化作一个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的威武猴王。
那猴王跃到空中,伸手一晃,如意金箍棒落到手中,信手挽了个棍花,居高临下,一双锐眼,看的姜原浑身一凛。
“大圣,许久不见了。”
想到正在炼丹炉里受难的孙悟空,姜原叹息。
那金甲猴王只是静静的盯着姜原,默默不语。
姜原缓缓起身,向着空中的猴王,躬身一礼,“姜原来此寻求灵台方寸,已半年有余,徒劳奔波,一无所得,望大圣指点迷津!”
说罢,姜原紧张的望着大圣化影,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那猴王保持着举棍俯视的动作,金甲泛光,气势磅礴,但始终僵持不动,宛如石雕。
一息,两息......
三十息过去,金甲猴王依然没有半点反应,身上的神光却开始黯淡。
“唉,”姜原苦笑,“自己在幻想什么?罢了。”
摇了摇头,姜原朝着空中猴王,再一拱手,“有劳大圣了,请回吧。待大圣下界之日,我定会前去探望......”
姜原正失望的恭送,忽见那金甲猴王眼神闪动了一下,姜原心头一震,怕是眼花,连忙瞪大眼睛盯过去。
却见那猴王嘴唇蠕动,低声吐出了两个词,然后纵身一跃,化作一溜清光,没向远方。
“五千,快追!”
姜原激动的手发抖,一把翻上坐骑,指着遁去的清光急声大叫。
同时,猴王吐出的话,如震雷般在他脑中轰隆不停——“灵台,菩提”
“啊呃!”
五千鼓着眼珠,奋力踏蹄,云气一裹,全力追向消逝清光。
清光遁过长空,云气拼命急追,瞬息掠过一片片崇山峻岭,到了一座幽深秀丽的高山。
那清光往山中一落,烟消云散。
呼!云气骤停,露出气喘吁吁的五千。
姜原俯瞰下方,就见陡峰如大戟,峭壁如利刃,阳光映照着团团青翠,老树缠着瘦藤,奇花瑞草遍布,修竹乔松漫山,当真是山岭秀丽,林麓幽深。
如此灵山,当有真仙!
姜原等不及了,直接一跃而起,脚下狂风涌起,一头坠下。
咔嚓,几根掉落林间的树枝被踩断,姜原轰地落地。
环顾四周,阳光在古松老树间洒下斑驳光影,地上树叶蓬松,阴暗处菌菇繁茂,显然是个人迹罕至的幽山。
云气追来,落到姜原身旁,溅起几片落叶。
五千贴着姜原,瞪着大眼四处打量。
“走,往里探探。”
姜原抬脚,踏着蓬松树叶,脚下轻飘飘的如踩棉团,令他有种从内而外的雀跃。
穿入幽林,跨过谷壑,转上一个山丘,又走了不知多久,眼见天色将深,到了一座山崖。
那山崖沐着晚霞,犹如笼罩在一团彩雾之中,崖壁上青苔明翠,山石上伫立着一株老柏。
“唳——”
一声清唳的鸣叫,几只白鹤似乎被姜原主仆惊着了,从崖上展翅飘飞。
白鹤掠过,又将一群麋鹿惊动,眨巴着湿润眼珠灵巧跑开,又有一群白猿,叽叽喳喳扯着山崖上藤蔓,飞荡而过。
如此灵地,当为仙家洞府!
姜原在山崖前留恋许久,方才绕向山后,又走了一些时间,晚霞也渐渐褪去了。
随着天色变得昏朦,姜原的心也从激动和雀跃中慢慢沉下,脚步越来越重,表情越来越淡。
兴致勃勃打量四周的五千,觉察到姜原的情绪,小心的收敛动作,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渐渐地,老藤开始变多,山道曲折,满地是落木枯枝,磕磕绊绊。
姜原慢慢停下脚步,回首望去,目光穿越山林,落到先前那座山崖上。
在山中转悠这么久,唯有那山崖,让姜原有仙家洞府的感觉,而现在,走的越远,心头的失落感越强。
“回去。”
姜原低喝一声,调转脚步,就要往回走,忽然,一股山风吹来,风中飘着隐隐的糜烂香气。
“桃?”
在桃石山待过不短时间的姜原,很快辨出了那味道,心头一动,再次扭身,循着那糜烂味道快步走去。
翻过山,浓郁的糜烂香味顿时扑面而来。
打眼望去,满山遍野一片桃林,树上鲜桃硕硕,饱满诱人,树下烂桃堆积,腐烂如泥。
“烂桃山?”
姜原面露惊奇。
孙悟空入三星洞学道的最初,都在挑水寻柴,扫地习字,直到菩提祖师问他来了多长时间,他说自己在烂桃山吃了七次饱桃,随后才有“三更传法”。
“如果这是烂桃山,那么前面那座山崖,定是三星洞!”
姜原登时心头狂跳,直想狂奔下山,一路跑去山崖,但他还是以大毅力止住了脚步。
深吸一口气,糜烂香气渗入口鼻,一股腻味席上心头。
姜原晃了晃头,寻了个背风的山坳,面朝山崖方向,席地而坐。
他方才经过山崖,却没见到山门,此时再去,怕也是徒劳,且在此地静待时机吧。
五千钻到山坳里,伏身卧到姜原身侧,陪着他遥望山崖。
夜幕遮天,明月升起,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淌满山野。
不一会儿,山坳里响起呼噜声,姜原扭头,就见自家坐骑已呼呼大睡,顿时摇头失笑。
远处的山崖在夜色里,变得模糊不清。
望着那模糊的轮廓,望着望着,姜原忽然觉得记忆也模糊起来,似乎想不起山崖的模样了。
不知不觉间,眼皮耷拉,身子歪倒,靠在五千的雄壮身躯上,恍恍惚惚,似睡非睡。
......
林深幽谧,阳光斑驳。
窸窸窣窣的树叶践踏声响起,一个瘦高的青年,从林中钻出。
那青年穿着粗布短衣,相貌倒是端正,但眼泡肿大,面色黯淡,明明是大好青年,却透着股萎靡。
“呼,呼,呼,好累。”
青年扶着老树,喘息如牛,汗如雨下,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眼神流出一股迷茫——
“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前方林中,这时走出了一个担着柴木,挎着斧头的樵夫,似乎是收获颇丰,笑呵呵的脚步轻快。
青年慌忙上前,喘着气问道:“叔,这里是哪?”
那樵夫脚下一顿,惊奇的望着青年,“小哥儿,你不知道这是哪儿,为何要来此地?”
“我,我......”青年用力拍打脑袋,苦恼道:“我忘了,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那樵夫却是哈哈笑道:“脑子空空,烦恼自休,小哥儿倒是好福气。”
“不,我一定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青年蓦地抓住樵夫,面色狰狞的嘶吼。
樵夫被吓了一跳,猛地甩掉青年,“我家有老母,还待我回去烧火做饭。”
说着,提了提背后柴木,警惕的望着青年缓缓后退,等拉开了距离,留下一句话,转身小跑而去。
“小哥儿,你身后就是下山路,回去吧。”
那青年慌忙去追,可惜身子太弱,脚下一软,跌了个跟头。
......
“别走!”
姜原猛地惊醒,伸手去抓,却只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