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宋通的问话,段晏不屑地说道:“规定是规定,实际却未必如规定。”
朝廷规定:丁男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其中男年十八以上亦依丁男给。老男、笃疾、废疾,各给口分田四十亩,寡妻妾各给口分田三十亩。
永业田必须种植桑、枣、榆等树木。口分田,就种植各种农作物。
凡授田者,每年缴纳粟二斛(每斛约一百斤),稻三斛,谓之租;
每年缴纳绢二匹,绫、絁二丈,布加五之一,绵(缫丝、纺丝的下脚料,可以做冬衣的填充物,如同后来的棉絮)三两,麻三斤。非蚕乡则输银十四两,谓之调;
用人之力,每年二十日,闰加二日,不役者日为绢三尺,谓之庸。
听着段晏的话,宋通笑着说道:“不都是如此吗?”
段晏摇头苦笑道:“这看起来很美的事,在实际施行中,却并非如此。”
首先遇到的,就是田地分配数量不足的问题。
唐代多以一家五口组成家庭,以均产粮食一百斤计算,连吃喝带衣物等开销,就需要最低三十亩田地,才能养活一家人。
但现在实际分配的土地,也多在三五十亩。这些土地,更还要缴纳各种赋税。丰年还好,若遇到灾年,一家人的生活,立即陷入困顿可知。
另外的问题,就是皇亲贵戚,以及各级官员的占地。亲王百顷、一品职事官六十顷,直到九品官的两顷地。
想想也就知道,有权势的人,为了便于管理土地,必会尽可能将自己的土地接连成陌。他们的地连成了片,必然使得原有的主人——那些即便获得同样数量土地补偿的,普通老百姓的田地,因此变得零散。
有史可证的是,这样的事情并非罕见。唐初期,百姓的田地,大多还能以十亩连接在一起的形式存在。后来就分散得多,甚至有的人家,出现了有的地块,居然在一二十里,甚至百里以外的荒唐事。
宋通听了段晏的话,慨叹不已:“百姓真是不易!如此一来,对于田地的日常劳作,就不易精心了。或者是这块地种麦,那块地种粟,或者是豆类。”
“是啊!除此以外,听起来租、庸、调并不为多。但那是每年都要上缴的死数字,若是遇到灾年,或者家中婚丧嫁娶等事,再要应付起来,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段晏的语气里,现出焦躁不安。
陈晖在一旁劝说道:“好了,说这些也无甚用处。好在你头脑精明,也能做些贩售粟麦的小生意。以后,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段晏对着夜色长呼口气,脸上也就现出笑意:“都说困守一个地方,会使脑袋变得呆傻。我来长安不久,也就想出了改善生活的好主见。”
宋通“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道:“如何呢?”
段晏神秘地对他笑了笑,这笑脸在夜色中显得极为诡异。
随后,他就开心地说道:“‘社邑’!知道吗?乡人出于各种原由,渴求互助,就结为社邑。比如婚丧嫁娶有‘婚丧社’,迎来送往有‘远行社’。就如开沟挖渠、下地劳作,也有‘劳作社’。但我,嘿嘿,却发觉了其中可以得到便利之处!”
宋通看着他脸上满是市侩的神色,心中已有不喜。
段晏却因为心中得意而未加察觉,继续说着:“每个社邑,都有几十人不等。即如婚丧,哪会有总是给别人出酒、出缗钱呢?我小妹也已即将婚配,也能得到别人的酒、钱。呵呵,得到钱后,我就退出社邑!”
陈晖不禁笑道:“你这样,进了这家社邑,不久后退出,再进入另一家。长此以往,被乡亲们察觉,必为斥责。”
段晏立即答道:“只要面皮的话,还能活于人世间吗?官吏们,都是要脸皮的人么?不都是酒肉姬妾在前么?”
“好了!身在军伍,就不要说这些!”宋通忍耐不了段晏这无耻言论,出声拦住了他的妄语。
段晏见宋通不悦,不敢再说话;陈晖对他也是摇头叹气。
随即,宋通低喝一声,将马鞭挥在马臀上。马匹吃痛,立即发出一声嘶鸣,惊破了暗夜的沉寂。
三人口中同时呼哨一声,纵马向着马嵬驿奔去。
马嵬驿,因为东晋武将马嵬在此筑城而命名。
没多久,三人就望见了不很高大的马嵬驿门楼。
上面的几个执勤驿卒,听到自远处到达近前的马蹄声,就举着灯笼大喊道:“什么人?”
三人骑马到了门楼下面,段晏向城楼上高呼:“执乘亲事、和诸番大使允便宜行事、正八品上……”
宋通见他说得啰嗦,仰头喊道:“河西节度使府傔史宋某!”
驿卒听罢,连忙走去城楼内侧,连声叫看守驿门的兵士打开大门。
宋通几人下了马,牵马而入。
驿卒接过马缰绳,将他们引至一处小院:“大处已有人先行住下,宋傔史权且委屈在此休歇一晚。”
宋通道谢后,叫他尽快送来饮食。
驿卒答应后离去,宋通等人将腰带解下,连同兵械一起放在墙角。
稍作盥洗后,几人各自躺在床榻上休息一会儿。
不多时,驿卒就将粟米饭、羊肉、酱菜、萝卜汤,还有一陶罐酒浆,依次端来。
宋通翻身坐起,却见那二人已然疲乏得睡了过去。
驿卒欲叫醒他们用饭,宋通摆手示意不要打扰。
驿卒拱手后离去,宋通看看陈晖、段晏二人,笑了笑后,自顾吃了起来。
两碗饭进肚里,宋通心满意足地躺回床榻。
约摸半个时辰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屋内仍是沉寂,陈晖与段晏还在酣睡,鼻息里发出者均匀的鼾声。
坐起身来,精神、身体觉得都已恢复的宋通,伸了个懒腰。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微风从窗栅中吹进来,灯火随之忽闪、跳跃。
悄悄地站起来,宋通走到窗边,看了看南天的明月。星月灿烂,但眼前细密的木质窗栅,似乎将无边夜空分割成了数块。
暗呼了几口气,他蹑手蹑脚地走去墙角,将腰带拎起后,走出屋门。
站在院中,把腰带紧紧地系好,宋通左手按住横刀刀柄,再次仰望夜空。
眼前再没有任何阻隔,璀璨壮阔的夜空,一览无余。
“好美。”宋通满意地笑了,心中暗赞一声。
随即,他迈步走出小院。